裴朔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阴沉,但很快,他又恢复到原本玩世不恭的模样。
“祁小姐这是……”他话音未落,空气里又是“啪”的一声脆响。
祁悠然扇了他第二个巴掌。
比第一下更干脆、更响亮。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笼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裴朔愣住,眼底阴翳渐深:“小爷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人给我甩过巴掌。”
他轻轻抚了抚脸颊:“算上寄春园那次,这是第三次了吧?”
祁悠然却不为所动,那只手甚至再度扬起,掌心因为用力泛着红色,薄薄一层皮肤下,仿佛燃着看不见的火。
眼看就要落下今天的第三记耳光。
裴朔终于抬起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怎么了?”他面上的浮浪终于维持不住,沉沉坠了下来,声音里也压上了分量。
两人无声地对峙着,空气凝滞,只有彼此目光在无声地撕扯。
半晌,祁悠然开了口,声音冷得像冰:“你自己心里清楚。”
裴朔看着她,嘴角忽地一咧,扯出一个近乎残酷的弧度:“我不是付过钱了吗?一大笔呢,”那笑意浮在表面,底下却是傲慢冰冷的,“够他们重建一个育婴堂了,绰绰有余。”
一副毫无愧疚、理所应当的模样。
“啪!”
这次祁悠然用的左手。
力道或许不如前两次狠戾,但声音依旧清晰响亮。
“祁悠然!”裴朔手上骤然加力,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力道带着被一再冒犯的暴怒。他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没脾气?”
他眼中翻涌着阴鸷的暗流,深不见底。
一贯带着笑意的面上,是冰冷的强烈压迫感。
祁悠然被他攥得生疼,眼神却分毫不让,直直地迎上去。
“那些孩子已经够可怜了!”
“这世上可怜的人多了去了!”裴朔眼中一片晦色,浓得化不开。
他沉下声音,语气平直冷静:“这是相当有效的方法,引蛇出洞。”
祁悠然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把话说得这般天经地义,心安理得?
将无辜者的苦难轻描淡写地并入谋算,简直是冷酷得令人心寒。
她突然扯开一个极其讽刺的冷笑:“你跟顾濯果然是一丘之貉,算计得明明白白的。”
裴朔瞳孔中的墨色却愈发深沉。
他死死盯着祁悠然,攥着她手腕的力道非但没松,反而更紧,紧得像要将她嵌入自己的骨血里。
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终于爆发。
“在你眼里,除了顾濯,就没有别的男人了吗?”他几乎是低吼着脱口而出的,声音嘶哑。
“什么?”祁悠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质问砸得一愣,像是被这没头没脑的指证弄懵了。
裴朔没再说话,只是沉沉地看着她。
炙热而专注。
几乎要将她灼穿。
祁悠然心中那股荒谬的想法愈加深了。
她说不出此时心底的滋味,只是下意识地想要抽回自己的胳膊,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目光。
裴朔却仍然紧紧箍着,不容她退却半分。
他的力道极大,手上的温度同他的眼神一般滚烫,毫无顾忌地递过来,激起她皮肤下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猛地发力,将她猝不及防地拽近,两人的距离瞬间近得能听见彼此压抑的呼吸。
祁悠然愕然地睁大了眼。
黑沉中是那张混乱而危险的面容。
裴朔低下头,目光在她眉眼间流连。
比起学堂里青涩倔强的少女,她的轮廓确实长开了,更添了几分明艳的风致。
裴朔的目光更深地探入她的眼底。
此刻,她那双曾经只映着顾濯身影的眸子里,分明地、清晰地映着他。
只有他。
他的心头燃起燎原的火焰。
“裴朔!你放开我!”祁悠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她并不喜欢这种被人禁锢着,无法反抗的姿势。
她开始猛烈地挣扎。
裴朔却依旧牢牢地攥着她。
他眼中那片深潭剧烈地翻搅着,痛苦、不甘,还有那再也无法掩饰的、赤落落的……渴慕。
祁悠然停下了徒劳的动作,胸口剧烈起伏着。
“你到底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
恍惚里,裴朔看见自己摇摇欲坠的理智烧成灰烬。
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心中的暴戾,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将额头重重抵在她单薄的肩上。
“为什么不能是我?”
声音很低,近乎呢喃。
宣泄着隐秘的心事。
“你为什么……就不能……看看我?”
语气里揉着一种她全然陌生的东西,褪去了惯有的轻佻,竟透出些微疲软的沙哑来。
祁悠然显然是怔住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脑中轰然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崩塌了。
她下意识地摇头,鬓角一缕发丝随之滑落,拂在颊边,带来一丝痒意。
“你到底……你究竟在说什么?”她僵立在原地,声音轻飘飘的,失了力气。
.
空气里静得没有一丝风拂过。
时间在沉默中被夏日的热气裹挟着,闷得人透不过气。
良久,祁悠然开口,声音淡漠:“裴朔,我分量太轻了,怕是当不了你想要的乐子。”
“什么?”裴朔猛地抬起头,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肩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我说,请你高抬贵手,不要再戏弄我了。”祁悠然眼皮微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弯浅淡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的情绪,“你这出把戏,先前……是对着别人用惯了的吧?”
“我待你……”裴朔眉头紧蹙,声音沉了下去,急切地想要辩白什么,“与她们不同。”
“哦?”祁悠然微微后仰,避开他迫近的气息,面无表情地看他,“裴公子待我,有何不同?是墨汁滴得比别人更乌黑些?还是……绊脚时,那力道使得格外精准,好叫我摔得更狼狈些?好叫你瞧着更痛快些?”
那些久远的、尘封的画面骤然清晰起来,祁悠然鼻尖涌起酸涩。
她的记性一向很好,不管是珍视万分的甜,还是弃如敝履的苦,她其实,一直都记得。
哪怕,她会刻意去消解。
裴朔方才还攥得她生疼的手,此刻竟微微颤抖起来。
“你先前……”她顿了顿,积年的委屈,在此刻猝不及防地涌上喉咙,带着陈旧的苦涩,“朝树上踹了一脚,砸了我满身雪。我那天回去……病了一整夜。”
她轻轻吸了口气,像是要压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我那时昏沉沉的,竟真以为自己会……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死在那个晚上。”
“我当时总在想,”她的声音很轻,低低的,像自言自语,“我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怎么会有人……这么讨厌我?”
“别说了。”裴朔看着她,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语气是近乎卑微的哀求。
他想不到,那些被他视为年少轻狂、无伤大雅的恶作剧,竟会如此致命。
“我那时总是一个人,没有朋友,所以想破了头,也没有人告诉我答案……”她无视着裴朔的恳求,继续说下去,声音已经哑了,“……我是怎么也想不通……”
回忆间,她仿佛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孤单无助的少女的身影。
如果能回到过去,她很想抱一抱自己。
“别说了!求你!”裴朔惶然地想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狼狈。
“后来……后来我才渐渐明白,”祁悠然抬起脸,直直望进他慌乱失措的眼底,眼神清凌凌的,没有丝毫暖意,“我好像,什么都没做错啊。”
裴朔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什么都没做错,却被如此对待,这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无地自容。
他整个人仿佛浸泡在旧日的悔恨里,窒息的痛苦包围住了他。
他迟滞地回过神:“……对不起。我没想到……”
他略停了停,画蛇添足似的开口:“我……我当时真的没想到……”
没想到后果会如此严重,没想到那冰冷的雪会差点要了她的命,更没想到那些在他看来微不足道的伤害会像跗骨之蛆,纠缠她这么多年。
祁悠然缓缓呼出一口气:“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裴朔整个人僵住。
如今风水轮流转,原来连狼狈的姿态也如此相似。
祁悠然冷眼看着他,却半点也笑不出来。
“裴朔,”她一字一顿,声音清晰:“你这所谓的‘不同’,你这迟来的‘真心’,”她勾起一个讽刺的笑,“不过是又一桩恶作剧罢了,且是最无聊、最令人作呕的一桩。”
“你的戏,”她轻轻拂开他已然无力的手,“还是演给别人看去吧。”
说罢,她再不看他一眼,挺直了那单薄的脊背,决绝离开。
裴朔仍呆立在原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褪成一片死灰。
那双惯于调笑、流转着风月情浓的眼睛,此刻竟透出几分从未有过的、近乎孩子气的委屈与茫然,湿漉漉的,映着满院的光影,显得格外愚蠢和可怜。
他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那盆艳丽的牡丹,越看越不满意。
什么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原来心里藏了个人,外头再是姹紫嫣红开遍,也只觉得聒噪烦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