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带着白昼未散的燥热,扑在脸上。
祁悠然离开时,思绪仍沉浸在晦暗不明的过往里。
像是鞋底掺了取不出来的砂砾,只不过走一步,便硌一下心窝。
裴朔……他从前何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痕迹,透露出那所谓的“喜欢”?
反正她不曾觉察到,她只记得桩桩件件恶劣的戏弄。
还有那些甩过来的冷嘲热讽,态度是顶顶恶劣的。
今天这场突如其来的告白……
简直荒唐。
这出戏,从头到尾,都荒谬绝伦。
直到回到她的小院,闻到饭香,心头涌起踏实感,她才渐渐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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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育婴堂重建的日子是漫长的,孩子们被暂时安置在了附近一座老旧的善堂里。
“姐姐,姐姐!”祁悠然刚刚踏进门,一串脆生生的声音敲碎了空气中沉闷迟滞的热意。
三四个小丫头不知何时欢欢喜喜地围拢过来。
祁悠然伸出手,挨个抚过那些毛茸茸的小脑袋,指尖力道又轻又柔,像抚摸着初春新生的嫩芽。
她笑了笑,问道:“其他人呢?”
“在屋子里。”其中一个扎着歪歪扭扭小辫的丫头,伸出短短的手指,指向那扇半掩的屋门,“因为手臂上抹了胭脂,就不能动了。”
祁悠然的笑僵在嘴边。
进屋后,祁悠然便看到了那些被烧伤的孩子们,小小的身影瑟缩着。
其中一个女孩听见动静,抬起眼,原本黯淡的眸子亮了一下,乖乖巧巧地同她打了个招呼。
祁悠然走近,仔细端详着女孩身上的烧伤,秀气的眉毛蹙起,心中心疼万分。
她记得这个小姑娘,叫蓁蓁。性子最是文静,像一株含羞草,却总爱仰着小脸,眼巴巴地央她扎好看的辫子,缠上几根红头绳。
“疼不疼啊?”祁悠然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声音放得极轻。
蓁蓁摇摇头,努力做出勇敢的样子。
但是看到自己手臂上那抹刺目的红,那点强行凑齐的勇气很快被低落的阴云覆盖。
她垂下眼帘,声音细若蚊蚋:“是不是……不好看啊?”
祁悠然也用力地摇头。
她没有急于用言语安慰,只是轻轻挽起自己的衣袖,露出底下几道旧疤。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有疤。”
空气里那股陈旧的霉味似乎更浓了,祁悠然看着那些陈年的伤口,昔日尼姑庵的苦楚再一次萦绕心间。
她的手掌上,亦有一道狰狞的疤痕。
是碍眼的,是不体面的,是会被嫌弃的。
因为它们是疤痕,也因为它们是……属于“祁悠然”这个人的一部分。
蓁蓁没说话,乌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那些痕迹,小脸上满是认真。
“吓到你了吗?”祁悠然回过神,语气有些懊恼。
她匆匆收回那股矫情的自厌情绪。
对方却忽地低下头,凑近那些陈年的伤痕,鼓起小嘴,极其认真地、轻轻地吹着气:“呼呼……姐姐不怕……呼呼就不痛了……”
祁悠然怔住了,她慌忙垂下眼睫,试图掩饰眼中瞬间涌起的湿热。可嘴角,却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牵引着,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漾开了一个温暖而酸楚的笑意。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盒——是特意寻来的祛疤的药膏。
“多抹几天,”她指尖挑起一点莹白的膏体,小心翼翼地涂在蓁蓁手臂的伤痕上,“就会淡了。”
”会慢慢变浅,会……消失的。”她轻声呢喃着。
蓁蓁仰着小脸看她,也伸出小小的手指,学着祁悠然的样子,从那盒子里挑起一点莹白的膏体,轻轻抹在了祁悠然手臂那几道旧日的疤痕上。
她扬起一个笑:“姐姐也要抹。”
“好。”祁悠然只觉得喉咙被一团又软又涩的东西堵住了。她迟钝地点点头,低低应了一声。
是近乎喑哑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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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膏散着清苦的凉气,幽幽地弥散在空气里。
顾濯指尖正蘸着,面无表情地往臂上那片狰狞的红痕里揉,动作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敷衍。
指腹下的皮肉灼痛依旧,他却连眉头都懒得蹙一下。
恰在此时,门扉被轻轻叩响。
“侯爷!”是江烨的声音。
“什么事?”顾濯眼皮都没抬。
“……郡主来了。”
顾濯心头一跳,不重,却足以让指尖失了分寸,指腹重重按在边缘刚愈合不久的皮肉上,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窜起。
他罕见地有些慌乱。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他将那盒敞开的药膏往前一推,低声吩咐江烨:“收起来。”
声音里难得带着点急促。
随即,他猛地将宽大的玄色衣袖往下一扯,严严实实遮住了不堪的伤痕。
指尖无措地在桌沿蹭了蹭,目光四下一扫,欲盖弥彰地抓起手边一只半满的茶壶,给空杯斟了茶。
茶水在杯沿晃荡,险些溢出来。
祁悠然进门时,撞见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顾濯僵坐着,背脊挺得笔直。他正用那只素来不惯使的左手,端着杯盏,杯沿凑在唇边,姿态别扭。
目光在门楣处交汇,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顾濯缓缓将杯盏搁下,盏底碰着桌面,“笃”的一声轻响。
他就那么静静看着她。
眼神里翻涌着墨色,沉沉地,贪婪地,将人影牢牢攫住。
“看见我,很意外?”祁悠然声音平静。
顾濯喉结微动,终究没吐出一个字。
“坐罢。”半晌,他开口,声音干涩。
祁悠然也不多跟他客套,依言坐下。
她没有看他,目光越过他肩头,落在窗棂投下的那片日光里。那光带着点昏黄的热度,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其中悠闲地游移、浮沉,无拘无束,不知人间愁苦。
“育婴堂那几个帮工,”她语气平淡,“里头有你的人吧?”
顾濯倒了杯茶,缓缓递到她面前,算是默认。
祁悠然对那杯茶视若无睹,自顾自地解释:“我只是简单威胁了一下他们,他们便把你的住处同我说了。”
“你应该不会在意吧?”她嘴角弯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敷衍地问。
眼看着她没有接茶的意思,顾濯只能将手收回。
“你……来做什么?”他迟疑地问,手指在宽大的袍袖下悄悄蜷紧,试图用那点刺痛来压制心口莫名的悸动。
“来谢你。”祁悠然的目光终于转向他,答得干脆,“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不会那些弯弯绕绕的,但我会感恩。欠了的,我认。”
一番话说得坦荡,却也直截了当地伤人。
顾濯怔住,袖中的手指掐得更深了。
“今日来,是为前日育婴堂那场火,”她缓缓道,语气郑重,“我替孩子们来感谢你。”
“举手的事。”顾濯淡淡道。
他避开祁悠然的目光,声音努力维持着那份惯常的淡漠。
空气凝固了,远处蝉鸣愈发聒噪,更衬得室内死寂。
尴尬在屋内发酵。
“难为你,”顾濯突然开口,“待那些孩子……倒很上心。”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奈何不知道如何补救,只慌忙垂眼,不敢再看她。
“比不得侯爷,”祁悠然嗤笑一声,声音拔高了些,尾音却微微发颤,“当年心硬,如今心善,倒都占全了。”
顾濯沉默下去,只觉得臂上那片伤处,火烧火燎地痛痒起来,直钻进心里去。
“谢礼我让白石交给江烨了。”祁悠然的目光在他那张清冷而苍白的脸上逡巡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木匣子,放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轻轻一推,“这个还给你。”
匣盖打开,露出里面温润的玉色——是那只白玉簪。
顾濯呼吸一滞。
“这簪子……衬你。”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更低,“不必还我。”
祁悠然没应。
“难为你还记得。”她声音带着讥讽,脸上没什么表情,亦是没有做出收回的任何动作。
顾濯微垂着眼,张了张嘴,却是无话可说。
“你先前说的有问题的舆图,差人送来便是。”祁悠然站起身,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淡,“往后,不必再见了。”
话音未落,她转身欲走。
就在裙摆飘起的刹那,一只微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不再是手臂或者是手腕,而是直接探进了她温软的手心。
力道不算很大,却是牢牢地、绝望地。
祁悠然的手指,触到了他未愈的烧伤——凹凸不平、带着新鲜药膏黏腻湿滑的不适触感。
她整个人愣在原地。
顾濯没有抬头。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坐姿,看不清表情。
只是那只手,固执地、沉默地,没有松开。
空气里,药膏的清苦气与他身上经年不散的、冷冽的雪松气息纠缠,带着些许的狼狈。
窗外的蝉鸣比先前更嘹亮了,尖锐的声浪一波波涌进来,几乎要撞碎这室内的死寂。
那只握着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却终究,没有收回去。
“你走之后……”他顿了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我……有些不适应……”声音依旧干涩,“能不能……”后面的话,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卑微的乞求,“……能不能重新回到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