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悠然垂眸,目光落在顾濯身上。
他伏低了身子,这个曾经需要她仰望的人,此刻竟显出一种近乎笨拙的谦卑。
他口中吐出的字句,亦是昔日绝无可能听闻的挽留。
也许是祁悠然沉默的时间太长了。
顾濯感到一丝慌乱:“你在介意我跟温颜的事吗?”
“我跟她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关系。”他急切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不知道她具体和你说了什么,但……我没有任何想伤害你的想法。”
他生疏于剖白心事,一番话吐露得生涩艰难。
祁悠然静静注视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此刻的样子,实在太狼狈了。
让她感到陌生。
一丝微弱的酸楚浮起,旋即被更深的冰冷压下。
为什么不早一点呢?
早一点,早在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顾晏川时,早在她还是那个仰望他、揣摩他、将一颗心捧到他面前任他揉搓的祁悠然时。
那时,这份谦卑,这份挽留,哪怕只有此刻的万分之一,结局或许都会不同。
可惜,时光从不倒流,人心亦如覆水。
“我不要回去。”祁悠然开口,斩钉截铁,“我不要。”
不是“不能”,是“不要”。
主观的、任性的。
她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不”,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不要”。
对不想要的、不合心意的,她有拒绝的权利。
这是她在经历遍体鳞伤后,一点一点将自己拼凑好得到的奖励。
“温颜同我说的话,我知道是添油加醋的。”祁悠然缓缓说道,“我没有全信。”
她并非被流言轻易蒙蔽的愚妇。
“但是,我也清楚,宫变那天,你其实知道我出门了。”祁悠然声音不高,却在这方静谧的室内显得异常清晰。
顾濯猛然抬起脸,目光仓惶地撞上她的。
四目相对。
今非昔比。
顾濯在那双眼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彷徨失措的。
祁悠然看到的,却只是那个依然心平气和的自己。
“你明明来得及阻止的。”她依旧在平静地诉说着,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你明明可以让我留下的。但是你没有。你怕我突然不见皇帝,会引起变故,会坏了你的大事,对不对?”
所以他选择放任她踏入那场腥风血雨的中心,将她的安危置于他宏图伟业的棋盘之上,成为一枚可弃的棋子。
“我……”顾濯愣住,惶然地解释,“我安排了人保护你,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远处的弓箭手会……”
“顾濯,”祁悠然打断他,她的声音有些低,带着些许疲惫,“你其实,可以同我说的。我不会不去。”
她曾那么努力地想要靠近他,理解他,分担他的沉重。
可她得到的,永远是冷淡的背影和深不可测的沉默。
她曾在他冰冷的瞳仁里辗转浮沉,从少女怀春的忐忑憧憬,到新妇的柔顺期盼,最终沉入一片静水深流,几度溺毙,挣扎无声。
可她的影子,本就不该是这深潭里一尾囚禁的鱼。
她该去领略春山的新绿,夏荷的亭亭,秋空的高远,冬雪的澄澈。
天地浩渺,星河璀璨,何须囿于这两泓冻彻心扉、死水微澜的寒潭?
顾濯的心,就在她这无声的注视里,一点一点,沉下去,冷下去。
“你……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来找我。”半晌,他艰难地开口,“就当是……补偿。”
笨拙的提议,企图维系一丝若有似无的联系。
“不必了。”祁悠然的拒绝干脆利落。
“我很高兴,你没有真的把我当成弃子,”祁悠然唇角忽地弯起一个弧度,露出自嘲的笑,“可见我这三年在你身边,并非全然徒劳。如今你功名利禄,应有尽有,我当初答应你的补偿,也算是做到了。”
祁悠然轻轻吐出一口气:“我最近,在用祛疤膏,效果很好,我手上过去的伤疤在渐渐变淡了。”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就像你说的,你只是一时半刻不习惯罢了。”她面上已经是释怀的淡然,“时间会让你习惯的。”
“不是的!”顾濯下意识想否认。
祁悠然的目光却没有为他这句话停留片刻,便已直直投向窗外一片疏朗的天光。
那里有风,有云,也有她挣脱枷锁后自由呼吸的空气。
哪怕风很微弱,云层稀薄,空气闷热。
“你不需要为我做什么,我已经有我自己的生活了。”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笃定与通透,“没有你,也总会有人对我好的。”
“我本来就很好,值得任何人的喜欢。”她顿了顿,补上一句。
话音落定,她略略使力,从顾濯的手心挣脱开来。
然后,她蓦地笑开,笑容明媚,甚至带着几分少女般的无辜澄澈。
顾濯看着她久违的笑颜,有一瞬的怔忪,然而下一刻,她唇齿间吐出的字句,却残忍得让他如坠冰窟。
“而且,顾濯,你这么差劲,怎么配得上我呢?”
顾濯浑身僵住。
脸上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茫然。
以至于等他从那片混沌的空白中抽离出来,试图抓住些什么时,祁悠然早已离开。
他的手,还徒劳地维持着虚握的姿势,掌心空落落的,只剩下她指尖残留的温软。
.
接下来的日子,于顾濯而言,无异于一场慢性凌迟。
钝刀子割肉,不见血,却痛入骨髓,日日夜夜,无穷无尽。
那天,烈日当空。
阳光穿透浓密的枝叶,筛下满地破碎的光斑,晃晃悠悠,如同被剥落的鱼鳞。空气沉滞黏腻,弥漫着闷热的腥气。
顾濯在灼热的煎熬里,再一次上门拜访祁悠然。
带着那份舆图——一个看似正当、实则苍白无力、一戳即破的谎言。
门开了,里面的人给了他回应。
他微微松了口气。
“不是让你派人送过来就好了吗?”祁悠然蹙起秀眉,语气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
她身上带着冰盆的凉气,清凌凌的眼神,淡淡地扫过他汗湿的鬓角与紧抿的薄唇。
顾濯没有解释,只是将那份卷得齐整的舆图递了过去。
他垂下眼,手指不经意间触到她微凉的手背。对方却匆匆避开。
他心里苦涩地想,再不济,下次来取图时,总能名正言顺地、再看她一眼。
“你走吧。”祁悠然接过图,目光甚至没有在上面停留,“下次我会让白石送到你府上的。”她的话音冷淡,猝然斩断了他那点可怜的念想。
“不必了。”顾濯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祁悠然微微一怔,抬眼看他。
“不必让你的人白跑一趟了。”顾濯补充道,“没什么地方有问题。”
他直截了当地揭露,带着自暴自弃的意味。
短暂的沉默在灼热的空气里发酵。
远处,是夏蝉的嘶叫。
“我最近在查江南的贪腐案。”顾濯看着她,沉沉开口。
“与我何干?”祁悠然不为所动,眉宇间的疏离未曾消减半分。
“我本来,想处理完这桩事,再来找你的。”顾濯声音迟滞。
“但我发现,他们早早注意到了你。”他看着祁悠然,“我几时来寻你,都不重要了。”
“什么意思?”祁悠然眉头蹙得更紧。
“我这些天,查出来,不止贪腐。”顾濯顿了顿,“还有……谋逆。”
这两个字的分量,足以让空气瞬间凝固。
祁悠然直直看向顾濯:“侯爷为何将如此重要的事告诉我?”
顾濯垂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掩去了其中翻涌的复杂情绪:“两江总督关兆兴,勾结盐商,豢养私兵,所作所为,和当年的林相,很像。”
祁悠然指甲深深掐进手掌。
顾濯没有错过她这细微的反应,但他依旧没有停顿:“我另外派人,查了南风馆。”
祁悠然僵住。
顾濯看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眼中略过心疼。
“和轻烟楼一样,背后是关兆兴。”
“所以呢?”祁悠然强装镇定,像一只竖起所有尖刺的刺猬。
“我会摆平这些事。”顾濯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的声线一向偏冷,此刻却带上了一丝柔和,是几乎可以称之为温存的意味。
祁悠然迎着他的目光,唇角扯出一个带着讥诮的弧度:“这也在你的算计里吗?”她问。
他真是机关算尽,步步为营,连她的困境,似乎都成了他棋局上可利用的残子。
顾濯眼底掠过一丝受伤,随即又被更深的晦暗覆盖。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近乎自嘲的苦笑:“我也不是什么都能算到的。”
“条件是什么?”祁悠然语气带上一丝审慎。
她不信无缘无故的施舍,尤其是在顾濯这里。
一个将算计刻进骨血的男人这里。
她早已习惯用最坏的恶意去揣度他每一次伸出的手。
“我先前说过了,”顾濯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沙哑,“是补偿。”
沉重得如同枷锁,既想套住她,又仿佛在勒紧他自己。
祁悠然面上迟疑着。
顾濯看着她眼中的防备,手指在身侧无声地蜷起。
他叹了口气,做出了最后的让步:“那就当有条件吧。”
声音不高,却很清晰地传递给祁悠然。
“我要你立誓,”顾濯凝视着祁悠然的眼睛,目光灼灼,“你会永远以自己为优先,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情分,伤害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