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濯没有得到回应。
一丝古怪的笑意从祁悠然的眼中渗透出来。
迅速蔓延至唇角。
那笑容越来越大,最终化作一声带着讽刺意味的嗤笑。
“你在演什么深情的把戏?”她问,“侯爷此举,怎么不算是另外一种,感动自己,恶心旁人?”
顾濯不由得沉默了。
他整个人僵住,像一株冷霜凝就的孤松。
薄唇紧抿,眉眼惨淡。
祁悠然看着他此刻空白的神色,竟奇异地涌起了一股病态的、报复性的快感。
原来你也知道,这句话很伤人啊。
她几乎要笑出声来,眼圈却先染上了几分薄红。
她其实一直是个小心眼的人,睚眦必报,爱记仇。那些残忍的话和事,她会记很久。
毕竟,她人生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靠着恨意滋养活着的。
更鲜活,也更刻骨,支撑着她挺过一个个绝境。
顾濯此刻的痛苦,不过是她经年累月吞下的苦果,终于得以奉还的一小口。
这很公平,不是吗?
“怎么,”祁悠然的声音里裹着轻飘飘的恶毒,“好不容易说了这么多话,你现在又哑了?”
顾濯垂下眼,唇线抿得更紧了。
眉宇间笼着淡淡的难过。
哪里有平时孤峰落雪的冷矜,分明像一截即将无声坠落的香灰。
在祁悠然终于觉得无趣,想打发他离开时。
顾濯眼底晦暗不明,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终是开了口:“于我而言,要偿的债,要补的情,只有你一个。”
祁悠然蹙眉:“什么?”
顾濯抬起眼,目光直直落在她脸上。
“你院子里的其他人,我并不想多费心力。”他的声音又恢复了以往的疏淡,“你如果出了事,我不会管她们。她们的死活,与我无关。”
祁悠然的眼神一时间复杂起来。
这番话实在薄情,和他方才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祁悠然第一时间感到的是愤怒。
他在威胁她!
随即,她悚然一惊,感到一种彻骨的荒谬。
不对,怎么又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她的情绪,又一次被他左右了。
可她明明,不想再跟他有一丝一毫的牵扯了。
有时候祁悠然真的很佩服顾濯,他是个很高明的弄权者。
此刻,她想拒绝,却没有理由。
她切断了与他的关联,却斩不断与这世间其他人的羁绊——那些她视作亲人、朋友、责任的生命。
她没有办法置他们的安危于不顾。
她看着顾濯,黑色的瞳孔深不见底,淹没了所有光亮。
她知道,他做得出来。
屋内的沉默愈发窒息,两人距离很近,眼神却很远。
“……我答应你。”
良久,祁悠然开口。
顾濯蜷起的手微微松开。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情绪,像如释重负,又像沉入了更深的疲惫。
“你满意了吗?”发完誓,祁悠然冷淡地看他,满意这出戏码了吗?
她越想越憋屈。
可她不知道顾濯到底知道了多少。
不敢贸然试探。
她想喝口茶压一压喉间的腥甜,指尖却意外触到滚烫的杯壁。
心绪紊乱之下,手腕一颤,滚烫的茶水泼溅而出,瞬间濡湿了前襟的衣料,带来一阵灼痛。
“你怎么样?”顾濯急急上前。
祁悠然看着自己身上的水渍,终于忍不住,将杯盏摔在他身上。
瓷片在他脚边碎裂飞溅,残余的茶水溅湿了他的袍角。
“为什么?为什么你连所谓的‘补偿’,都要摆出这副高高在上、施舍恩典的姿态?”
“为什么……为什么我每一次的狼狈不堪,都会被你看在眼里?”
顾濯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最终缓缓垂下。
他下意识想否认。
不是的。
我见过你很多模样。
你欢喜时的,你苦恼时的,你伤心时的。
我记得你唇边狡黠的笑,记得你眉心蹙起的痕,也记得你难过时落下的泪。
因为目光足够多,足够关注,才会无可避免地……撞见那些狼狈与困境。
它们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罢了。
我不是施舍,是……心疼。
刚刚要你发誓,只是了解你的性子,更顾念你的安危。
我很怕你再出事,我必须确保你安然无恙。
……哪怕是用最不堪的方式。
……
一股涩意涌上来。
顾濯生出几分被曲解的冤枉,他喉结动了动,刚想开口。
“侯爷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祁悠然却打断了他,她猛地侧身,做出送客的姿态,“寒舍吝啬,不想糟蹋好东西招待您。”
顾濯顿了顿,犹豫了一会还是嘱咐:“你记得涂药。”
祁悠然不再看他。
顾濯目光沉沉,像积压了千言万语,最终却一个字也未能吐出。
最终沉默离开。
只留下满地的碎瓷。
祁悠然指尖按了按眉心,强压下起伏的心绪:“白石。”
沉默的人移步上前。
她看见屋内的狼藉,下意识皱眉:“小姐,这是……”
祁悠然缓缓呼出一口气:“我们要早些做好准备了。”
她需要化被动为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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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被扫净,洇湿的衣服脱下,重新换上新的纱罗。
消夏的物什一一摆上了案头。
酥山、酸梅汤、糖腌玫瑰卤子……
玉枕纱橱,井水湃瓜果。
祁悠然在甜丝丝的清凉里,渐渐放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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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再过多纠结于旧人旧事,也为了避人耳目,祁悠然给自己找了些事情做。
她着手操持育婴堂的重建。
这才惊觉,一砖一瓦、一梁一檩,竟也藏着如许深奥的门道,繁琐得令人头疼。
要请教问询的东西也是海了去,眼见忙不过来,她便找了姚玉成和陈素馨帮忙。
这期间,裴朔来过几次。
祁悠然被顾濯搅扰得心神俱疲,倒将这一位忘在了脑后。
裴朔瞧着是比先前端重了些,不再是那副满眼桃花开,惹得蜂飞蝶舞的轻浮模样。
只是他投过来的目光,沉甸甸的,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令祁悠然头皮发麻。
“你来做什么?”
“育婴堂重建,用的是我的钱。”裴朔答得理所当然,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我自然得来瞧瞧,这银子,是不是都花在了正道上,没打了水漂。”
说话间,倒是不客气,自顾自地倒了杯茶。
他的理由滴水不漏,祁悠然被堵得喉头一哽。
却也无法反驳。
好在裴朔后来似乎真将心思扑在了账目与工匠上。
他拨弄着算盘珠子,询问着木料价银、工钱几何,偶尔蹙眉挑剔着某处用料不够扎实。
这人敛去轻佻的神色时,倒是有几分世家子弟处理庶务的干练。
也并未说出什么令人尴尬的浑话,也未做出什么逾矩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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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珩也跟着裴朔来过几次。
他每回登门,总是变戏法似的掏出时新的消夏零嘴儿。
蜜沙冰、凉水荔枝膏、冰雪冷元子……
他本就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与育婴堂的孩童们玩在一处,倒比那些孩子更像个孩子。滚铁环、抽陀螺、捉迷藏,竟无一不精。
祁悠然瞧得讶异,他眉眼间却漾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得意:“从前爹娘和大哥在边关浴血,家里就我顶上。哄我那小祖宗弟弟,可不就靠这点子本事?”
祁悠然对谢家的事略有耳闻,闻言微微愣了愣。
谢珩却不在乎,又和孩子们玩开了。
他嘴也甜得像抹了蜜,见了祁悠然便脆生生地唤“姐姐”,见了白石是“姐姐”,见了夏瑾是“姐姐”,见了芸娘是“姐姐”,就连偶尔踱步过来的陈素馨,也被他一声清亮的“姐姐”叫得眉开眼笑。
他看了眼苏嬷嬷,略一踌躇,到底还是弯起眉眼,脆生生补了一句:“姐姐!”
一时间,满院子的女性,倒被他这一声声甜丝丝的称呼哄得心花绽放,眼角眉梢都软和下来。
唯独被叫“叔叔”的姚玉成,倒是对着他吹胡子瞪眼。
“平时就知道钻研别的了,混小子,书不好好读,旁门左道倒是玩得得心应手。”
似乎对夫子有种刻在骨子里的敬畏,谢珩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脖颈微微缩了一下。
他踌躇了片刻,清澈的眼睛在姚玉成和那盘快被拈走大半的冰雪冷元子之间来回逡巡了几趟,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带着点藏不住的耿直坦诚:“姚夫子,您骂我……我都认了。只是……”
他顿了顿,盯着那盘所剩无几的元子,豁出去:“您骂归骂,能不能……少吃几个冷元子?这一盘都快见底了!再吃,孩子们就没份了!”
众人跟着哄笑开。
祁悠然瞧着裴朔不动声色的侧影,再瞧瞧谢珩那副没心没肺的鲜活模样,倒也渐渐习惯了这两位不速之客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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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着冷食的瓷碗,沁出细密的雾。
慢慢汇聚成水珠,坠落在地上。
有立马被暑气蒸腾。
碗沿的水珠,凝了又散,散了又凝。碗里的吃食,也满了又空,空了又满。
日子就在碗沿的水汽明灭里与碗中的虚实转换间,悄没声地滑过去,只留下些微温凉的参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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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好容易挨到午后,偷得浮生半日闲。
祁悠然随手捻起桌角的话本子,翻看了起来。
字迹晕开,眼皮下坠。
头一点一点,终是抵不过那熏风暖意,迷迷蒙蒙地睡了过去。
热浪熏蒸,两颊洇开两团酣醉似的酡红,几缕乌黑的碎发散落下来。
那把纳凉的团扇,早已从松脱的指间滑落,搁在榻边的阴影里。
一缕遗漏的金色阳光,筛过窗棂,斜斜地打在她脸上,竟描摹出几道猫须似的浅淡光痕,平添几分稚气的狡黠。
裴朔斜倚门框瞧见这一幕,轻笑了一声。
这人,也就睡着时,能乖巧些。
他悄无声息地踱近,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她温热绵软的脸颊。
手感很好,像刚蒸好的糯米糍,又像剥了壳的荔枝。
祁悠然在梦中蹙了蹙眉,含糊地咕哝了几句,并未醒来。
裴朔眼底的笑意深了,指尖顺着她细腻的侧脸,一路往下滑……
就在指腹将将触碰到柔软唇瓣的瞬间——
一股突如其来的蛮力,骤然攫住了他的腕骨。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你、在、做、什、么?”顾濯压低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一字一顿,冷意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