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朔肩头轻轻一耸,唇角牵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生出几分如释重负的松快:“喏,你都瞧见了。喜欢上了一个……原本不该喜欢的人。”
“不过现在,可以正大光明喜欢了。”顿了顿,那笑意竟深了些。
顾濯眼底一片霜色,他一把攥起裴朔的衣襟,他声音压得极低,咬字却很重:“她是我的妻子!”
“你们和离了。”裴朔颈项被衣料勒着,喉结滚动,呼吸却不见紊乱,眼神亮得惊人,也冷得瘆人。迎着顾濯的目光,分毫不让。
空气凝固,目光如有实质般厮杀着,两人沉默对峙,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祁悠然似乎梦到了什么,倏地一声轻哼逸出唇畔。
顾濯松了手,两人的目光瞬间错开,几乎同时,转身便往门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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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走到院中,午后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顾濯冷冷看着裴朔,毫无预兆地,一拳朝他挥了过去。
裴朔猝不及防挨了这一下,闷哼一声,整个人后退了半步。
他抬手抹过唇角,舌尖抵了抵火辣刺痛的腮侧,竟低低笑起来:“呵……从前都道你顾濯光风霁月,我看他们都瞎了眼,你分明就是最阴的那个。”
“彼此彼此。”顾濯沉声回应。
冷厉的目光在半空悍然相撞,再无半分转圜余地。
拳脚再无顾忌,裹挟着风声,沉闷地砸在肉.体上。
“你从前在学堂就总欺负她,若不是我私底下挡着,她一个孤零零的姑娘家在那种地方,处境有多难堪,你想过一丝一毫没有?”顾濯格开裴朔一记重拳,语气淬了冰,“你的喜欢,就是把她架在火上烤!”
裴朔眼底赤红更甚,反手一肘撞向他肋下,力道阴毒,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顾濯!****!别一副义正词严的样子,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仗着她那时眼瞎心盲地喜欢你,便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施舍嘴脸,冷刀子割肉!要真论起来,谁又比谁干净?”
“嘴里放干净点。”顾濯脸色难看至极。
“她以前那么喜欢你,你都能糟蹋成现在这出局面,你个废物!”眼底的嫉妒几乎要凝成实质,裴朔忽地扯出一个极尽讽刺的嗤笑,“可惜,如今她眼里,再没有你了!”
这话刺痛到了顾濯,他沉默着,下颌绷得死紧,回应裴朔的,只有一记更重、更狠的拳头。
衣袂翻飞,玉冠崩落,骨撞骨,肉碰肉,两人打得凶狠,闷响不绝。
拳风腿影间,是多年压抑的嫉妒、是求而不得的怨恨、是猝然撞破的愠怒、是火星迸溅的敌意,更是对同一个女人无法言说的执念。
汗水混着血丝从两人破损的眉骨、唇角流下,两张曾经或冷峻或桀骜的脸孔,此刻只剩下狰狞的淤青与狼藉的汗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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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招式愈发狠辣,颇有些你死我活的架势,闹出的动静极大,倒是引来了其他人。
“这是闹的哪一出?怎么好端端地打起来了?”陈素馨蹙眉。
“哎呀呀!反了天了!”姚玉成那声吼又尖又急,“你们两个!快给我松开!这成何体统?还有没有点世家子弟的模样了?”他气得胡子一翘一翘,手指头颤巍巍地点着两个混账,捶胸顿足,仿佛天都要塌了。
两人停下动作,近地杵着,仍是冷森森看着对方,只剩下粗重不匀的喘息在胸腔里拉扯。
姚玉成急急往前隔开两人,生怕他们下一刻又扑上去。
姚玉成目光先扫过裴朔。那张原本俊朗飞扬的脸,此刻糊满汗血淤青。他顿了顿,裴朔在他门下时日短浅,他不是很了解。
视线一转,落到了顾濯身上。
这个他熟,就挑这个骂。
不看还好,这一看,胸腔里那团怒火猛地一窒,比起生气,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那可是顾濯!他素日最引以为傲的学生!
一向克己复礼,言谈举止挑不出一丝错处,竟也如同市井泼皮般与人打斗。
平日里连袍角都拂得一丝不乱,如今呢?眼前这个人,脸上挂彩,青紫交错,嘴角破裂渗血,哪里还有半分如玉的模样?
就在昨天,他还当着满堂莘莘学子的面,捻须微笑,夸赞过他,称其“行止有度,堪为表率”!
这要是传出去,他这张老脸还往哪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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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还杵着做什么?丢人现眼!还不快给我滚回去拾掇拾掇!这副鬼样子,是要气死我不成?”姚玉成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然而,这两尊煞神仿佛聋了,也瞎了。
对姚玉成的咆哮充耳不闻,对陈素馨惊愕的目光视若无睹,死死钉着彼此。
半晌,顾濯先动了。
他垂下眼睑,收起眼底的戾气,重新拾起刻在骨子里的礼数,朝着姚夫子和陈素馨,微微欠了欠身。
礼毕,他再未看任何人一眼,抬脚便走。
“你……你站住!你要去哪?你个……”姚玉成略略一停,还是没有骂出口。
裴朔亦未多留半刻,行完礼后,他亦转身,追着顾濯离去的方向,后脚跟了上去。
“嘿,这两个人反了天了!”姚玉成吹胡子瞪眼。
廊下只剩他和陈素馨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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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的动静吵醒了祁悠然。
她纤长的睫毛颤动几下,困难地掀开眼帘,思绪仍沉在睡梦里,未曾靠岸。
眼前的一切像笼着一层薄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她挣扎着支起身,睡眼惺忪地环顾四周,然后,她便毫无防备地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是顾濯。
他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半边脸对着她。
那张素来清冷端方、一丝不苟的脸上,淤青肿胀,嘴角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
“?”她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眼睛。
“你怎么了?”她开口,声音里还裹着未褪尽的睡意,带着点初醒的沙哑。
无意识的含糊,倒比寻常更柔些,没了清醒时拒人千里的冷冽。
鬓角几缕碎发散乱地贴在微红的脸颊上,半边侧脸还带着小睡压出的浅浅印痕。
顾濯眼神柔和下来,眼中只余下一点沉静的微光:“没什么。”
他抬手想拂去她颊边乱发,在触及自己袖口沾染的污痕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终是悄然垂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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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一声冰冷的嗤笑打断了屋内片刻的静谧。
“顾公子这是唱的哪一出?巴巴地杵在这儿卖惨么?”裴朔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阴鸷,“方才在院子里的那副狠劲呢?明明是你先动的手,怎么,这会儿倒扮起可怜来了?”
他脸上同样精彩纷呈,眼里的讥诮却要满溢出来。
顾濯抿唇,神情冷峭。
“心虚了?”裴朔的声音又追了上来,继续冷嘲热讽。
祁悠然眨了眨眼,那层笼罩视线的薄纱水汽终于消散,眼前的景象骤然清晰,却比模糊时更令人心烦意乱。
两个男人,一左一右,目光如钩,空气里充斥着无形的、剑拔弩张的杀气。
她彻底清醒了。
“你该回去查盐税了。”顾濯冷淡地开口,仿佛在强行拉回失控的局面。
“你手头那桩事就处理好了?”裴朔不甘示弱,“关兆兴没了那帮盐商撑腰,根本不足为惧。”
顾濯眼底涌起一丝古怪的神色,像是讥讽,像是不屑。
裴朔被那眼神激得血往上涌,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哔剥。”
一声清响,打断了屋内的僵冷。
是祁悠然。
她不知何时已执起旁边青瓷盘中一颗硕大饱满的荔枝,鲜红的外壳衬得她指间纤白。
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动作不疾不徐,指尖用力,只听“嗤啦”一声,果壳被硬生生掰开,露出里面汁水丰盈的果肉,像将一颗赤裸的心,从层层业障中残酷地剥离出来。
方才那打破死寂的,正是她破开果壳的声音。
她抬起眼,目光中满是厌烦。
“吵够了?”她的声音疏离,像碎冰落在玉盘上,“要吵,出去吵。”她顿了顿,纤指拈起那颗剥好的荔枝,晶莹的汁液顺着指尖滑落,像淌下一滴冷漠的泪,“别在我这碍眼。”
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祁悠然无视了两人,将那颗荔枝放入口中,细嚼慢咽。冰凉的甜意在舌尖化开,勉强驱散了心口那团挥之不去的腻烦。
她伸出手,旁若无人地拿起盘中第二颗荔枝。
“荔枝性温,容易上火,你少吃些。”顾濯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祁悠然蹙眉,正视着他:“你今天到底过来做什么?”
顾濯沉默了一会,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低声道:“带了些荔枝给你。”
祁悠然哽住,荔枝的甜味还弥漫在口中,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你给我滚。”
半天,她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裴朔上前,一把将桌上那碍眼的青瓷盘整个端起:“这荔枝看着就不新鲜,怕是放久了,一股子捂坏的味道。”他冷冷地说,眼神挑衅地扫过顾濯,“我帮你扔了,省得吃坏了肚子。”
“你也滚。”
“……”
祁悠然看着他们离去时僵硬的背影,不免有些头大。
她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突突跳动的额角。
两个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