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噪

    “小姐。”白石突然进门。

    “都打点好了。”她低声说道,“消息放出去,鱼咬钩了。”

    祁悠然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她突然生出几分难过来。

    掌心的东西粗粝得硌手,她低下头,才发觉是先前拿起的第二颗荔枝,竟一直被她无意识地紧攥在掌心。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陈素馨进来:“悠然?你……还好吗?”

    祁悠然摇摇头。

    “刚才真是……吓死我了。我看他们都朝你这边来了。”陈素馨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他们俩……怎么会闹成这样?还……还大打出手?”

    “谁知道呢。”祁悠然垂下眼,“许是积怨已久,今日寻了个由头发作罢了。与我何干。”

    话音落下,她却忽然上前一步,伸出双臂,轻轻拥住了陈素馨。

    这个拥抱来得突兀,带着一点孩子气的依赖:“馨姨,我想吃糯米糖藕。”

    声音闷闷的,带着潮湿的鼻音。

    陈素馨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一怔,她心下一软,抬起手,拍了拍祁悠然的背,轻轻笑了笑:“这有什么难。”

    祁悠然在她肩头埋得更深了些。

    额头抵在对方微凉的缎子衣肩上,闭上眼。

    .

    自那天起,总有些时令瓜果,字画首饰,络绎不绝地送到祁悠然的府上。她一开始,让白石原封不动地悉数奉还。可那送东西的两人,退了便再送,花样翻新,价值更昂,带着一种沉默的固执,反倒显得她的退却像是某种矫情的拿乔。

    后面她干脆恼了,冷了心肠,通通收下,堆在库房里,落灰也好,生虫也罢,眼不见为净。反正费的是他们的银子,她不要白不要。

    真心原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还不如这些冷冰冰的金玉珠贝来得实在。

    .

    一日。

    庭院里的芭蕉叶子都卷了边,蔫头耷脑的,失了所有绿意,石阶烫得能烙饼。

    “这鬼天气怎么这么热!”少女脆生生的嗓音又亮又刺人,“我倒要看看,我未来的嫂子长成什么天仙模样,勾得你天天往这破地方来,也不怕中了暑气晕死过去!”

    话音未落,门被粗暴地推开,一个穿着水碧色衫子的少女已拽着魏衡的胳膊闯了进来,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骄矜劲儿。她生得杏眼桃腮,本是极鲜亮的容貌,此刻却因那眉梢眼角的挑剔打量,显出一种被惯坏了的不耐烦。

    祁悠然正待出门,迎面撞上这一幕,脚步不由得一顿。

    魏衡被他妹妹扯得一个踉跄,险些绊倒。脸上惯常的温润神色还没来得及收拾妥当,显出几分罕见的狼狈和尴尬。他目光一触到祁悠然,像是被烫了一下,骤然定住,喉结微动,竟忘了甩开妹妹的手。

    那碧衣少女本还嘟着嘴,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忽觉她哥哥猛地僵住。她心下奇怪,顺着魏衡几乎凝住的目光狐疑地望过去,亦是愣住。

    门边立着的女子,并非时下文人墨客偏好的那种弱柳扶风、楚楚可怜之态,反倒像一株沾了晨露的白玉兰,清冷里透着一股惊心的艳。眉眼是极好的,尤其是那双眸子,眼尾微微上翘,光华盈盈流转。肌肤白得近乎透明,唇色却天然一段秾丽,不必点染,已胜却万千颜色。

    少女眨了眨眼,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拽着哥哥衣袖的手,喃喃脱口而出:“是好看啊……”

    .

    “让祁娘子见笑了。”魏衡面色微赧,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他悄悄瞪了妹妹一眼,少女却只顽皮地吐吐舌头,兀自打量着祁悠然,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脚步轻快地跑出去了:“我去陪孩子们玩!”

    祁悠然只微微摇了下头,表示无妨。

    这酷暑难耐的时节,院子里多少孩童受了暑热磨折,魏衡却时常背着药箱前来,分文不取。

    她总是能看见,他低着头专注地替脏兮兮的孩子擦汗诊脉,侧脸被汗水打湿,神情却温和。

    心下是存着几分真切谢意的。

    她转身执起小几上的茶壶,斟了浅浅一盏清茶,递过去:“这些日子,谢谢你了。”

    魏衡显然没料到这一着,愣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受宠若惊的慌乱,才慌忙伸出双手去接。他的指尖刻意避开了她执杯的手指,只谨慎地托住杯盏温热的底托。

    祁悠然看着他近乎刻意的避讳,倒是微微一怔。

    这过分的清白,让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顾濯。

    很多次,他也是这般递过茶盏。或是议事间隙,或是偶然想到,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杯壁,稳稳送过来。

    她接过去时,总是不经意地,指尖会触到他的。

    现在回想起来,有时是短暂的、温热的一碰;有时那触碰会稍稍滞留一瞬,顾濯的指腹会似有若无地擦过她的皮肤。

    他面上往往不动声色,甚至眼神都不曾偏移半分。

    这一刻,因着一杯茶,这份记忆突兀地出现在她指尖残留的感知里。

    是她多想了吗?

    不过现在想这些,没有任何意义了。

    祁悠然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指尖微微蜷缩,仿佛这样就能将烦乱的心绪拂开。

    “祁娘子……”魏衡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迟疑,像是鼓足了勇气。

    祁悠然回神。

    蝉声愈噪,搅得人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厌烦,迟迟不散。

    她垂下眼:“抱歉,魏大夫。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她顿了顿,似乎在选择最不伤人的词句,“暂时没想过再成亲的事。以后大约也不会想。”

    魏衡更局促了,脸颊耳根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我……”

    他张了张嘴,一时喉头发紧,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口干舌燥,连那茶香也闻不出了。

    “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祁悠然继续道,语气平淡,“这段时间的诊费,无论如何,我会差人如数送到府上。”

    “不用,真的不用!”魏衡急忙道,声音有些发涩,带着被戳破心思的狼狈和一点难堪,“本就不是为这个……”后面的话,在对方清明甚至有些冷然的目光里,再也说不下去。

    他最终只是讷讷地坐着,那杯茶一口未动。

    祁悠然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团乱麻的旧事,她自己是陷在里头,挣不脱也理不清了。

    到时候沾了一身血腥气,又何必……再去牵连一个清白无辜的人。

    .

    园子里的夏,竟也是冷的。

    李从南随那劲装男子穿过几重月洞门,蝉声隔着水传来,被粼粼波光揉碎了,嘶哑得仿佛能摧裂人心。

    他的官袍已汗透了,却非因暑热,乃因前途未卜,生死一线。

    引路的男人步履轻捷,面上虽恭敬得挑不出错,但心底大约是瞧不上他这等摇尾乞怜的货色。

    荷塘尽头,太湖石叠嶂处,忽挑出一角水榭。

    榭中一人冷清似雪,面前一张石案,案上除一壶两盏外,别无他物,素净得近乎肃杀。

    抬眼看向李从南时,眼神清寒彻骨。

    李从南趋前拜倒,口称“卑职参见侯爷”,声音竟劈了岔,自己先吃了一惊。

    “不必多礼。”顾濯声音倒不高,只平平一句,“坐罢。”

    李从南诺诺称是,第一下竟坐空了,第二下才堪堪挨着石凳边缘。水榭里搁着冰盆,凉气丝丝缕缕缠绕上来,他却觉得像是坐在热锅上,每一刻都是煎熬。

    顾濯语气疏淡:“李大人案牍劳形,是该好生歇息了。”

    说罢,推过一叠纸。

    李从南看了一眼,脸色霎时白了。上面把他的生平尽数罗列,事无巨细,连他的家人,都记得分明。

    “侯爷明鉴,卑职……卑职……”李从南汗如雨下。

    “你那上官,”顾濯冷淡开口,“胃口甚好。盐课、漕粮,无一不啄。他啄得肥了,你却瘦得很。听闻令爱至今,连嫁妆都凑不齐。”

    李从南猛地抬头。

    “本侯从那帮进京的书生嘴里得知了不少事。私兵、铁器、卖官的价目、盐税的分成,”顾濯顿了顿,“他们怎会知道得这般详尽?”

    “关兆兴恐怕不知道,身边养了条时时刻刻想咬断他喉咙的狗。”顾濯沉沉看向他。

    李从南面上讨好的神色渐渐褪去,他坦然迎向顾濯的目光:“下官问心无愧,但凭侯爷处置。”

    水榭内死寂一片。

    “园林妙在移步换景,看似山穷水尽,偏又柳暗花明。”顾濯忽道,“李大人可知,本侯为何选在此处见你?”

    李从南心口一跳,不可置信地看着顾濯。

    “因为此地干净。”顾濯指尖轻叩石案,声如玉石相击,“你看那底下,淤泥积了百年,荷花却年复一年,开得清艳。有些事,也当如此。”

    冰盆的凉气驱散暑热。

    半晌,李从南缓缓起身,一揖到底:“卑职明白。”

    转身离开的步履,竟是从未有过的松快。多年郁积的忐忑忽然散尽,胸中一片清明开阔。

    回首时,见顾濯已凭栏而立,正望着水面。

    他并不看李从南,只淡淡道:“天热,李大人仔细脚下,莫中了暑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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