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已至深秋。
秋风凉爽,带来阵阵麦香,一位蓝衣姑娘走在乡间小道上,手中稳稳当当地抱着一个巨大的木盆,里头装满了衣物。
年龄各异的妇人们挤在溪边,有人大着嗓门唠嗑,有人轻声哼着小调,画面其乐融融,连劳务活动都成了叫人心情愉悦的事。
“舒姑娘,这里这里!”有人发现了往这儿走来的蓝衣姑娘,冲她挥了挥手。
她依言过去,将木盆放在地上,那人殷勤地搬来一张小凳,舒清妍没拒绝她的好意,一屁股坐下了。
“谢谢你,小春姑娘。”
“这有什么,顺带的事~”
没错,面前这个笑得有点傻的姑娘正是那日客栈的粉衣姑娘。
事情还要从两个月前说起。
彼时正值清晨,他们仍在那云氏镇中,舒清妍当时上街采买东西,正巧遇到有人娶亲,女方家里是个镇上有名的商户,男方则是入赘,迎亲队伍声势浩大,车旁的下人一直不断地往天上洒红包,百姓争抢不止,舒清妍穿来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这场面,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一只红包落在她的面前,她下意识想去抓,突然被人狠狠一撞。
谢昭眼疾手快拉住了她:“恩人,你没事吧?”
“没事。”
狐狸喜欢黏着她,又总喜欢蹲在她肩上,舒清妍觉得自己再被这样“泰山”压顶迟早高低肩,所以今日谢昭陪她出来是用了人形。
怕引人注目,她还让他戴上了之前乞巧节买的那个狐狸面具,饶是如此,谢昭身上的优雅气质和挺拔身姿还是引得不少大小姑娘侧目,偏偏谢昭还跟没注意似的,时不时找机会就要拉她的手、搭她的肩,跟有肌肤饥渴症一样黏黏糊糊的,这黏糊状若是狐狸形态还好,一个大男人就有点……总之,真是不管到哪里都很显眼。
她抚了抚肩上因为碰撞而有些歪斜的包裹,突然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她快速取下包裹,打开一看,果然,包里的钱袋子不见了。
“是小偷,快追!”
幸好谢昭是个妖怪,还是个精通术法的妖怪,他只是从地上抓了把土,捏了捏,便直接抬手指向一个小巷。
“是往那里跑了。”
一人一妖追了上去,那小偷估计也没想到他们发现的这么快,正蹲在角落数钱呢,被赶来的二人给揍得鼻青脸肿。
“哎呦,姑爷爷姑奶奶,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偷了,钱袋还给你们,我再不干了!”
小偷跪在地上不停求饶,舒清妍拿起被小偷双手奉上的钱袋,数了数,确认没少了数量,喊上谢昭把此人送至衙门。
对付坏人最好的办法便是将他绳之以法,如果道歉就能把所有过错都给一笔勾销的话,这世上还需要警察做什么?总要涨点教训,下次作恶才能三思。舒清妍向来坚信这点。
官差是干事的,听了来意就把那小偷给关押了起来,经过这一遭,舒清妍也没了逛街的心思,正打算速战速决,没想到刚走到门口,又被人撞了。
或许她出门前应该看看黄历才对。
来人急匆匆的,撞来的力道极大,此时正倒在不远处龇牙咧嘴地捂着屁股,舒清妍有包裹垫着倒没什么事,她站起来拍拍裙子,抬头一看,愣住了。
“你是……小春姑娘?”
那姑娘也一愣,湿漉漉的小鹿眼迷茫抬起,看清她的面容后迅速泛起细碎光芒。
“舒姑娘?!你怎么也在这儿?”
这儿毕竟是衙门,进出人员繁多,实在不是什么叙旧的好地方,舒清妍正想拉这冒失的姑娘起身,却听前方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
“贱蹄子,跑哪儿去了!”
小春脸色刹地一白,她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从地上一跃而起,飞快窜到舒清妍身后。
身前突然一黑,舒清妍转过头,便见那大嗓门的主人正站在她面前,这人气喘吁吁地擦着头上的汗,肥厚的手指朝前一伸,差点戳到舒清妍的眼睛。
“快把你身后这臭婆娘交出来!”
“舒姑娘,我去了会死的,会被卖到穷苦人家当丫鬟的,求求您。”
小春紧紧拽着她的衣袖,像是在抓一只救命稻草。颤得声音都在发抖。
舒清妍沉默了一会儿,看向面前面色不善地叉着腰的女人,她身后断断续续跟上来一些人,看样子应当是女人的家仆。
“我可以问问具体是什么情况吗?”这儿是衙门,没人会敢在这么多双眼睛下行不轨之事,还是先问清楚再选择要不要帮。
那女人显然也不敢在衙门前动粗,她哼了一声,粗声粗气地把具体情况都说了。
原来这人是个牙婆,小春的家人把她卖给了她,却不想小春是个烈性子,三番五次绝食逃跑,这回也是偷偷打晕了守卫跑了出来。
“你看看,这死丫头的卖身契可还在我手上呢,我们可是走正规渠道的交易!”那胖女人自袖中扯出一叠厚纸,耀武扬威似的甩来甩去,舒清妍一瞅,果然是卖身契。
这个世界并不忌讳人口贩卖一事,不得不通过售卖孩子换取钱财家用的穷苦人家比比皆是,舒清妍能够理解这些人的苦衷,但她上辈子也遇到过类似的经历,若不是现代法律森严,或许自己也早就陷入深渊,所以如今偶尔在路上看到被人牙子栓着的孩童,她若有闲钱,也会帮上一帮。
这位小春姑娘看着活泼可爱,她本以为是个被家里人娇生惯养大的,没想到也有这样悲惨的境遇,看在两人有过些交情的份上,还是再帮一帮吧。
舒清妍抬眸,正想与牙婆商量交易事宜,却不想方才她的沉默不语,落在小春眼中就成了她在犹豫不决要不要把她交出去,眼看她即将开口,她急忙拽住她的袖子。
“舒姑娘,我不愿意!”
“不愿意?你爹娘可不是这么说的!”衙门前人来人往,见她们这儿起了冲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那牙婆也不耐烦再掰扯下去,又甩出来一大叠纸,“这是死丫头写的自愿书,字迹、血印都可以一一比对,还有什么话要说?”
小春嘴唇颤了几下,不再发声了。
拽着她衣袖的力道倒是始终不肯松。
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时候,瞧她这副宁死不屈的样,哪像是自己愿意的,但若是父母坚决要弃掉她这女儿,便是不愿也能硬掰成“自愿”,都是如此。
舒清妍正想再度开口,又被一道响亮悦耳的声音给打断了。
“恩人我回来啦!”
舒清妍:这下是真确定了,她今天真不能出门。
谢昭不知她心中所想,他扫视了一圈牙婆和围观的人群,将手中的袋子放在舒清妍手上,离开前还亲昵地捏了捏她的手指。
袋子尚余温热,舒清妍打开一看,刚炒好的糖醋栗子。
应该是她方才多看了几眼那个小贩,谢昭以为她想要就买来了,真是个细心得有些多此一举的狐狸。
谢昭注意到她的目光,眼睛眯了眯,她似乎看到他身后看不见的尾巴在摇:“快吃吧恩人,真的很香很好吃!”
身边站了一大堆人的舒清妍:“现在是做这个的时候吗?”
被无视了半天的牙婆:“……再不把人交出来别逼我硬抢了啊!”
最后她也没得到这个双方人员喜提牢狱大礼包的机会,舒清妍几句话便将小春买了下来,当然,用的谢昭的钱。
谢昭对舒清妍用他的钱完全不在意,甚至对此很高兴,但他不喜欢这钱是用来救别人的。
那牙婆不知是突然反悔了还是嫌钱太少,半路带人杀出来想把小春抢回去,舒清妍推脱间被人不小心推了一下,于是谢昭立刻变成大狐狸,把人全都一口吞了。
谢昭不会轻易在人前显露真身,她意识到他情绪不对的同时,也不禁有些担忧目击了一切的小春。
小春:“恩人,有妖物,快灭了他!”
舒清妍:……瞧着不是很害怕的样子,算了。
她想询问谢昭的异常,小春在一旁喊着嚷着要把谢昭送去衙门,谢昭不知怎的,变作人形黏在她身旁,不说话,就是一直贴着她,舒清妍被左右夹击,一时也没找着机会问。
直到快走到客栈时,憋了一路的狐狸总算忍不住发声:“恩人,你为什么要救她?”
舒清妍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顺手之举罢了。”
即使是路上看到被恶霸欺凌的流浪猫狗她也会顺手帮一下,又不是什么大事。
“可是,恩人……”
他欲言又止,随后不知看到了什么,眼神突然一凛,朝她身后抓去。
是又有小偷了吗?舒清妍刚产生这一想法,便听身后传来一声惨叫,声音还颇为耳熟。
“我就是帮恩人整理一下衣裳,你做什么打我!”
“你不许叫她恩人!”谢昭亮出一对尖锐的小虎牙,眼神狠厉。
小春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就叫就叫!舒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凭什么不能叫!恩人恩人恩人!”
舒清妍将不慎塞进衣领里的头发薅出来,又理了理被弄皱的衣袖,最后伸出手来,一边一个地拉住两个吵闹不休的幼稚鬼。
“再胡闹,我就把你俩一并丢给人牙子。”舒清妍面无表情。
偷偷捏诀的谢昭飞快收回了手,张牙舞爪的小春也安分了。
小春说什么都要跟着舒清妍,死缠烂打的劲儿同谢昭有得一拼,偏偏谢昭不知为何也极度排斥小春,说什么也不让她靠近舒清妍,舒清妍阻止几回也懒得参与了,奈何这两人都要黏着她,一个谢昭已经够烦人,小春叽叽喳喳的像清晨枝头的鸟儿,这俩家伙同处一屋就时不时要互飚垃圾话,没过一会儿就开始大打出手,身边又吵又闹,给舒清妍整得脑袋都大了。
正当舒清妍打算打发他俩一个去城西一个去城东给她跑腿买东西时,婆婆又在这时出来了。
知晓了小春的境遇,婆婆表示十分同情,抱着小春叹息不已,小春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亲和友善的老人家,叫她想起了自己早逝的祖母,在老人的怀中不住抽泣。
舒清妍不太适应这样的场面,拉着谢昭出去买午饭,再回来,小春摇身一变,成了婆婆的义女。
舒清妍:你是义女那我是什么?
婆婆很是喜爱活泼话多的孩子,先前在村子里的时候舒清妍就深有体会,她能够接纳谢昭和小春她一点儿也不意外,就是过程有点离谱。
谢昭偷偷凑到她旁边给她夹了块肉,眼尖的小春也飞快地给她夹了豆腐,婆婆紧跟其后,乐呵呵地往她的碗上放了把青菜。
“恩人不喜欢吃豆腐,哈哈想学我门都没有~”
“舒姑娘明明方才吃过一口豆腐,你自己不会观察,倒学会了倒打一耙,怪不得恩人想把你丢给牙婆!”
“恩人才没有烦我,明明是你太吵了恩人才那样说的!”
“是你太烦人了!”
“人越心虚嗓门越大~”
“恩人你看看他!嘴这么毒谁喜欢他啊!”
“呵呵,婆婆喜欢,婆婆都喜欢。”
看着眼前吵吵闹闹的画面,舒清妍默默叹了口气。
平静的生活变得七零八碎,但也没有那么糟糕,谢昭也好、小春也罢,总归都不是什么坏人,虽然吵了点,但带着也无妨。
“舒姑娘,你要搓衣板吗?”
舒清妍回过神,接过搓衣板,轻声道谢。
此时溪边无人,她们来得晚,妇人们已经归家煮饭去了。
“我这儿还有很多皂荚,恩人有需要随时可以说哦!”小春笑得阳光灿烂,扭头继续与手中的衣物对抗。
几人回到村子之后,舒清妍最终还是没让小春继续认这个“义女”的身份,婆婆老糊涂弄不清事,但旁人嘴碎,她与小春年纪相仿,这身份怎么看都十分尴尬,难免遭人议论。
好在村中有个心善的许寡妇,早年死了丈夫儿子,听了小春的遭遇便二话不说地收容了她,再三承诺会将小春视若己出去赡养。
许寡妇这些年来一直孤身一人,家境方面自然算不得有多好,但小春消瘦面庞日益红润,如今也是个亭亭玉立的花季少女,倒也是皆大欢喜。
“对了舒姑娘,那个人呢?”
“家里鸡棚昨日被雨冲坏了,他说他能修理,我就没让他来。”奇怪,这两人不是向来不对盘,她主动问什么?
小春“哦”了一声,放下手中已经拧干的裤子,做贼似的凑到她身边。
“我还以为那家伙白吃白喝……也算是有点用处,不过舒姑娘还是得小心一点,这人向来没个正行,说不定就是他偷偷给鸡棚做了手脚,借口不来帮忙洗衣服的呢。”小春说着,还对她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
舒清妍:“……他不是这样的人。”
一听这话,小春又换了一副八卦神情,凑得比方才更近。
“那个,我一直有点想问,舒姑娘和那个家伙什么关系啊?”
舒清妍推开她的手一顿。
恩人和报答恩情的妖怪?以前有过一些缘分的友人?舒清妍从未细想过这一方面的问题,现在想来好像确实有些奇怪。
只是友人的话,会睡在同一张床上吗?虽然谢昭一直都是维持狐狸样貌趴在她身边的,但毕竟再怎么说也是只雄性,化形之后是个美若天仙的大帅哥,还是有点怪的。
现在想来,谢昭也总喜欢对她动手动脚,上街的时候抓着机会就要握住她的手,像是蹭脸蹭脖子这种亲昵动作也没少做,只是谢昭有时实在太幼稚顽劣,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所以舒清妍对他这些行为也向来没什么看法,只要一想到这是一只幼稚鬼狐狸,她就很难产生什么羞涩来爱慕去的男女之情。
“只是普通朋友。”
舒清妍可能确实是这么看的,可是……小春回想每每撞见那个讨厌的家伙看着舒清妍时的眼神,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提醒一下一脸平静地搓洗衣裳的姑娘,只见后者突然一愣,像是水里有什么洪水猛兽,猛地抽回了手。
衣裳掉进了水里,很快又飘了上来,原本平静的小溪荡起阵阵涟漪,于中心处形成漩涡,一圈接一圈,深不见底。
舒清妍还在被面前的奇异景象惊骇得忘了动弹,手上突然传来一股拉力,小春拉着她快速后退,脸上神色却极为复杂。
不像害怕,也不像惊恐,倒像是……忌惮?
突然,漩涡深处传来噼啪之声,像是烟花炸裂,数十道雪白身影从中跃出,落地的动作微有踉跄,险些摔了个狗啃屎。
“我早说了传送阵不要设在西南方向,我刚弄的头发都湿了!”
“是你自己非要站在前边,我都说了靠太近容易被水溅到,你又不听!”
“要不是急着面见大小姐我至于站这儿吗!”
“安静。”
天上传来苍老而不乏威严的声音,众人抬头一看,一名老者携一男一女缓缓而落,来者皆是白发白衣,手中托着宝瓶,宛如神仙降世。
老者锋利的目光扫向那群先来的白衣人,把方才还吵闹不堪的青年们给盯得脑袋低垂,这才将视线投向舒清妍和小春。
眼中寒冰登时融化,他露出一抹笑容,朝她们拜上一揖。
再仔细看去,不是拜的她,而是拜她身后的那个小姑娘。
“大小姐,缥缈宗前来接您回家。”
咔嚓。
舒清妍好像听见了自己本就不平静的生活彻底碎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