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面

    翌日,换过衣裙的沧莲走在历王都的主街道上,身边是一身藏蓝色云缎长袍的晏煜之。一路走来,前几日还鸦雀无声的街道四处可闻哭泣咆哮。

    “郎君且听。”都不必刻意保持安静,低泣高嚎此起彼伏如同漩涡将人往深渊里面卷。

    沧莲一路无话,只这四字,轻飘飘却震耳欲聋。

    晏煜之的脸色自出宫门外就不好看,百姓的怨,百姓的恨,百姓的痛,无不昭示着历朝的荒唐,连带着王顺的清君侧的正义之士都成了笑话。

    “如果不是君上性子软,忠心耿耿的吴大人怎么会被那些天杀的赶出王都,朝廷一片乌烟瘴气,害的我们好苦,我儿丧命,痛杀我也!”西北面征夫十还一二,朝廷却连半点安抚不见,连直言上谏的吴大人都被奸人诬陷遭受放逐,这些本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这是一朝大厦倾覆,再牵动无数百姓愁绪悲情。

    “平南侯马上就要入城了,等侯爷回朝惩治那些狗官,我们的日子是不是会好起来?”被压迫久了,还是有些人会寄希望于明君贤臣。

    “哈哈哈哈,我王家自我太爷爷那辈起就杀猪谋生,爷爷还在的时候桌上那是三天一顿肉,我那老爹在的时候桌上也是能看见油水的,现在到我一辈连饭都吃不饱了,我那两个儿子被征去了六年,至今没个音信,那平南候曾经风光的时候,也没见他能有个什么作为!”要是以前,这些掉脑袋的话王屠夫是半句也不敢说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如果再不吐一吐这满心的浊气,他就要被憋死了。

    “是呀,我家姑娘嫁了一家有薄田的人家,本想着能有安生日子过活,谁想女婿生死不明,那几亩田地都还无故充了公,眼瞧着是没活路了。”

    民怨四起,这就是沧莲的目的,也是她以最小代价拿下历国的筹码。

    晏煜之早就知道对上南楚,历国毫无胜算,可南楚未曾出兵,历国或许还可以如破底之舟再挣扎驶出些许。他也十分好奇这次沧莲会想出怎么样的旁门左道来覆灭历国,现在,他见识到了。

    他也曾嘲讽过历国朝廷的竭泽而渔,却不料一切恶果在朱伊宫变后就成了压倒历国的最后一根稻草。民心,就是她最大的利器。

    沧莲清楚地知道晏煜之在想什么,想救历国的那些人中不乏大才,他们知道弊政所在,可是他们要么寄希望于还算贤明却无力制衡权臣的现任历王,如王顺;要么想要大刀阔斧剜除毒瘤,如历国的吴大人,他们都太需要时间了。南楚要吞并历国,怎么可能给它时间。

    昔年沐川族为了天下安定,赠皇甫氏九鼎,象征天子威严,鼎上被施下沐川族秘术,可平息生灵怨念,本以是为了超度在大一统中牺牲的亡魂。可是后来皇甫氏衰微,气运不在,再赠鼎与诸位诸侯王,这时候的天子鼎就成了承载怨念的容器,若国中民不聊生,天子鼎可以压制百生心中愤恨,令人减趋麻木,不知反抗。

    以君王血脉献祭国之所共仇者,辅之以缘灵阵法,可破这一沐川秘术。

    沧莲偏偏不给历国时间,她还要撕开遮掩的膏药,让恶疮溃烂得更厉害。

    “这也是卫氏改换门庭的原因。”晏煜之比王顺更早知道卫氏投靠南楚的消息,正义凛然如卫家长也屈膝,恐怖卫家长所见到的凋敝民生比他更加触目惊心。

    “郎君每次都这样肯定直接地说真相,让我倍感郁结呀,郎君这般能耐的人如果不能为我南楚效力,日后敌对,我岂不是危险了。”沧莲做了一个痛苦的夸张表情,却只让人觉得俏皮鲜活。

    晏煜之第一次正视她,粗糙的头巾替代了原先冰冷高贵的莲纹面具,少女露出来的双眸像狐狸般狡黠,眼尾微微上调,细长的眼睛看起来便是凉薄二字,望进她的眼睛也却是如此,狡黠之下是无喜无悲的冷寂。

    究竟有什么原因能让这样的人为之效劳,万俟煊给了她什么?晏煜之突然对此感到万分好奇。

    可她笑起来眼睛也眯不成一条线,她用民怨告诉他,他若是袒护历国就成了那群鱼肉百姓的蠹虫的帮凶。

    想到这里,晏煜之无声失笑,果然,不愧为南楚沧莲!将权术玩弄至极致,将人心戏弄于股掌之间的沧莲。

    “小江姐姐,是小江姐姐来啦!”像是一束光劈开阴霾,一个双丫髻的小姑娘本来恹恹地窝在母亲怀里半睡不睡,看到沧莲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精神都感觉好了许多。

    “小江姐姐,姐姐!”越来越多的孩子拥上来,这种时候大人都不敢让孩子出门,大家听到那小姑娘的一声“小江姐姐”,居然都不约而已地从房子里、各个隐蔽的角落跑出来。

    “诶,诶,别摔了,大家。”少女也温柔关切地回抱住孩子们,好像真是一位邻家大姐姐,如果晏煜之忘了她是沧莲的话。

    这一幕冲击着晏煜之的内心,很乱,她在干什么?千丝万缕找不到头绪,自来种种阴谋诡计到他这里转上两三个念头都能有解,很少有事情能让他这般迷惘。

    晏煜之一路只当她乔装做百姓模样方便行事,他自己也常有自举,但是身为士族,最讨厌和庶民为伍,她居然那般自然地融入了那群孩子里面。

    沧莲从包袱里面拿出一块块烙饼给孩子,孩子们狼吞虎咽却不争不抢,四遭衣衫褴褛的百姓也不曾动手从孩子或者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女手里夺食。

    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可是这温馨的一幕就这样平平静静地出现了,不参杂其他任何世俗的颜色。

    再清晰不过了,对历国失去期望,对王顺失去信任的百姓极度信任小江姑娘。仓廪足而知礼节,信任这东西在食不果腹的百姓间是很难的东西。

    “姐姐,我哥哥还不回来,娘亲伤心坏了,我昨天都听到娘亲躲在厨房里面哭。”

    “笨蛋,那是因为米缸里面半点米都没有了。”这般惨的的话从稚子口中说出来也依旧呆着悲伤的色彩,清亮的音色都因为孩子低落的情绪变得哽咽。

    小孩们有说不完的委屈像她们无所不能的大姐姐倾诉,一旁的大人想要阻拦,带着或无奈、或难为情的神色,那副不愿意一再麻烦恩人的姿态。

    从出宫到现在不过一个时辰,她就从窃国贼变成了救世主一般的存在。王室眼中的窃国贼,百姓眼中的救世主。

    从沧莲从包袱里面拿出食物的时候,晏煜之的脑子就转不动了,他以为她的包袱不过是乔装的一部分,她却从里面拿出了那么多沉甸甸粮食,他昨日还讥讽她是那种不食肉糜的贵族。

    “大哥哥,你是姐姐的堂哥吗,哥哥你的衣服真好看。”因着沧莲的缘故,二三孩童也自然地亲近晏煜之,她们想要上手摸摸他的袖子,但是因为害怕弄脏袖子,她们只能隔着空气摸了摸,眼中溢出来的惊艳喜爱。

    “你别弄脏了,姐姐的叔叔伯伯都是贵人,那这个哥哥也是贵人,衣服的布料贵得没准可以买下刘大娘的田。”另外一小姑娘是连隔空摸都不敢,只敢直愣愣地看着袖口上精美的银线勾勒的纹样。

    “才不是呢,刘大娘的田被那些凶凶的官差没收走的时候还倒欠官府好多粮食呢,如果刘大娘家有这件衣服,没准不用没收田和粮食就能还清了呢。”

    “你你你在说什么呀,别人的东西怎么能这样想,你忘记小江姐姐说的鸠占鹊巢这个故事了吗,那是不对的!”说完,小孩子们连看都不敢看了,只是仰望着晏煜之:“哥哥,对不起。”

    孩子的表情更是道道惊雷劈向了晏煜之。衣服是沧莲命人准备的,南楚聚天下之财,沧莲为招贤纳士一掷千金的事迹比比皆是,晏煜之作为下一位她要收拢的对象所受待遇自然极好,只是晏煜不喜欢浮夸,这才选了这一件深色内敛的锦袍。

    若他知道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他宁愿穿回自己昨日那身衣服,现在他垂眸把衣袖递到孩子面前,一时无措。

    “哥哥,小江姐姐是大好人,小江姐姐的哥哥也很好很好!”消极的情绪在孩子们身上渐渐消失,但是大家也不敢真的上手去摸。

    “怎么啦不开心了?”沧莲的声音好像救命稻草一样出现在晏煜之耳边:“哥哥第一次来看大家,就是想要穿得玉树临风地给大家留个好印象。”

    沧莲说着蹲下,隔着晏煜之的袖子握住了小姑娘的手:“你看,哥哥今天是不是超级好看。”

    沧莲的声色都多了几分和悦,和昨日判若两人,那一瞬间,连晏煜之都恍惚了,好像小江只是小江,沧莲只是沧莲。

    沧莲说起这些意味不明的话来脸不红心不跳,倒是听得晏煜之气血翻涌,心跳如雷,这般形容只在对乐人歌姬之流,沧莲这般形容他在士族间算得上挑衅。

    可小女孩一下子就开心了,猛猛地点头:“好看,大哥哥长得就很好看,像……像庙里面的二郎真君。”真诚得让晏煜之开始反思自己的多心。

    这句话把沧莲逗笑了,好几个孩子和她们笑作一团。

    他觉得定是方才太过尴尬所致,他应付那些千年狐狸手到擒来,却拿率真心性的小孩子没有办法,以至于手忙脚乱。甚至刚刚有一刻晏煜之希望她们出生在南楚,衣食富足。

    回来的路上晏煜之从情绪中抽离,多了几分清醒,他深知沧莲最擅蛊惑人心,可是当这乱心之术真的施展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却也如入蛛丝网,不得于脱。

    而了解完民情民心的沧莲此刻内心尽是欢喜

    ,和平南候谈判的时机到了。

    “县主不想与我解释一二吗?”晏煜之很少有沉不住气的时候,明明他前天还只是想要接近她看能否找到救父亲的办法,今日脑海里就起了挥之不去的念头:她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郎君是在和我装傻吗,我分明就是一个心怀黎民百姓的好人。”沧莲一本正经地说着可笑的话。

    “县主若真的心怀苍生,裕国,襄国的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吗?”晏煜之压不下烦乱的心绪,决定一吐为快。但不是质问,因为他没有立场。

    “晏煜之,你想从我口中得到什么答案?是证明我确实无辜的辩词,还是我自觉罪孽深重的忏悔。”沧莲每次连名带姓叫他,才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哪怕她的语气依旧平静近乎温柔。

    “你的本事,我见识过了,所以你不会不知道我没得选。”欲取先予,沧莲决定在借用晏煜之的躯壳之前对他坦诚,一如她对待溥献,因为哥哥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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