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御花园的木芙蓉开得正盛,层层叠叠的花瓣上凝着晨露,宛如美人垂泪。路抚雪素身着赤莲白裙立于回廊下。
她最喜木芙蓉,不喜红莲,可自从成为昭华圣女,便无法再脱下这身衣裳。
腰间银铃随着她的步伐泠泠作响,那声音清越却孤寂,像是囚鸟脚上的金链,每一声都叩在心上。
"圣女,该回圣殿了。"清念垂首站在她身后半步,声音恭敬,眼神却如钩子般钉在她背上。
路抚雪指尖抚过廊外一朵花,语气淡淡:“再等等。”
清念语气加重:“国师大人吩咐过,圣女不宜——”
话音未落,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响,是鞭子打在大理石上的声音。
路抚雪眸光微动,只见一个锦衣玉冠的男子正摇晃着手中的乌金马鞭。
“圣女!”
路抚雪没有理会清念,自顾向那处走去。
“北境质子果真如传言中那般废物吗?连个小曲都弹不好。”李观澜冷笑着走近坐在古琴前的裴烬,“要本殿下用鞭子教教你吗?”
裴烬不避不让,乱发间露出一双寒星似的眼睛,眼角一颗泪痣红得刺目。
八年来他经历过无数这样的场景,已经习惯了,让他打几下,便能清净好一段时间。
“圣女!”清念跟在路抚雪的身后,“您今日逾越之举是会触怒国师大人的。”
一个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形。
“见过二皇子殿下。”
李观澜转头,看到了亭亭而立的路抚雪。
“原来是昭华圣女,这是在逛园子?”
路抚雪看到李观澜眼中不加掩饰的色欲,心里便更有了把握。
她缓步上前,银铃轻响作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二殿下竟识得昭华?”
“三年前圣殿观礼,圣女之姿让人难忘。”
清念见二人已然开始叙旧,急忙上前打断,在路抚雪耳边低语:“圣女……”
“清念!”路抚雪转身,眼神陡然转冷,“我知你是奉国师之命行事,可你多次阻拦我与二殿下会面,到底是国师大人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私心?”
明面上,国师是为皇帝做事的。
可只要有心,便能发现国师已然站队二皇子,意图扳倒太子谋权。
只要利用好这层关系,便可……
清念脸色一白,不知路抚雪这是在唱哪一出。
“国师大人怎会如是做事,定然是这奴婢生了异心。”
“二殿下明鉴,奴婢绝无此意!”清念跪在了李观澜面前。
坐在一旁的裴烬突然笑出了声:“还没明白吗?殿下说你有,你便有了。”
清念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慌了,跪着向前扑,想要抓住路抚雪的衣摆。
路抚雪微微响旁边一躲:“她要害我,殿下救命。”
萧景明本能地将手里的鞭子甩出,打在了清念的背上。
她的背上绽开一道血线,渗出的血液由红变黑,瞬间倒地气绝。
现场一片死寂。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没有人反应过来。
路抚雪捂住嘴,眼中适时地浮现惊恐:“二殿下……你……这鞭上有毒。”
李观澜脸色铁青,握鞭的手一松,那金乌马鞭掉在递上
怎么可能,他明明只沾了盐水。
何时有的毒?
当众杀死宫女,即便他是皇子也难以交代。
本来站在后面的一人走到了正中央:“此人意图谋害圣女,二殿下出手教训,没想到竟有带人在殿下的马鞭上下了毒,此人居心叵测,草民已派人通知大理寺,定会给圣女和二殿下一个公道。”
路抚雪打量着面前的人,衣着朴素,但面对这样的场景丝毫没有慌乱,看起来像是二皇子的谋士。
“圣女受惊了,景云会送您先行回宫,剩下的草民来处理便好。”
路抚雪扫了一眼在场的众人,裴烬不知何时离开了:“不必了,我自己回去便好。”
说罢转身就走。
行至无人处,路抚雪低头解下腰间的铃带,扔进了太液湖中。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才会有短暂的自由。
等到她回到那个冷清的圣殿,一定会有一个新的侍女在那里等她。
忽的,路抚雪看到了草丛中摇曳着着一株四叶白车轴草,这种草通常为三片小叶,四叶的很少见。
她蹲下身子去抚摸那株四叶草,动作轻柔。
一道玄纹锦袍闯入了路抚雪的视线中。
她微微抬头看去,裴烬正抱着双臂盯着她。
“几日不见,圣女愈发光彩照人了,莫不是偷饮了什么仙露?。”
“几日不见,质子殿下还如之前那般落魄。”路抚雪语气轻柔,手上却十分狠厉地将那株四叶草连根拔起,“质子殿下,刚我救了你,你还没道谢呢。”
裴烬后推了半步,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那样,对着路抚雪行了一个大礼:“谢圣女出手相救。不过……圣女大人出面不是因为我吧?”
两个人视线交错,想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破绽。
“昭华圣女,你在隐藏什么?”
“你呢?质子殿下明明有反抗的能力,却甘愿挨打,是在隐藏什么吗?”
那日为裴烬处理伤口,路抚雪看到了裴烬手心的茧,还有那精悍的脊背,都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质子应该有的。
裴烬面上的笑意更甚:“一个质子,能隐藏什么?”
“隐藏你的恨呐。”
路抚雪在裴烬脸上看到了自己想要的情绪,虽然只有一刹那,但她很确定自己没看错。
她将手中的四叶草塞进裴烬的胸口的衣襟。
裴烬抬手捉住她的还未离去的手腕,他掌心温热:“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路抚雪不慌不忙,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指尖在他颈侧某处轻轻一按。
裴烬顿时浑身一麻,松开了手。
路抚雪转身便走:“我还未在裴质子身上看到交易的价值。”
裴烬站在原地没有动,看着路抚雪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发出一声轻笑:“圣女,你到底知道了多少。”
他抬手抹了抹左胸已经结痂的伤疤,然后转身离去。
萧烬的寝宫,荒得像座坟,阶前野草相互纠缠着,井台边散落枯叶。
他小心地将怀里那株四叶草塞进了一个信封里,然后放进了一个带锁的匣子。
匣子里东西不多。
几个信封,一个玉镯,一个药瓶。
裴烬的眼神停留在了那个已经空了的药瓶上,思索着什么。
忽的他起身来到案桌前,提起笔在纸上书写着什么。
然后将那张纸折叠了几次,塞进一个窄竹筒中,埋进了窗台上没有种着任何植物的花盆里。
等一切都做好,月光不知何时已从破败的窗棂漏进来。
胃部有些隐隐的灼烧感,提醒着裴烬晚饭还没吃。
“既然如此,那边去圣殿吃几个供果吧。”裴烬藏好那个带锁的匣子,轻笑了一下,似在欣喜自己找到的这个不错的借口。
他换上了夜行衣,趁着夜色无人,用轻功奔去了昭华圣殿的正殿侧窗。
夜色已深,正殿寂静无声,却已然灯火通明。裴烬上前拿了香案上的一个供果,再次被酸得皱了眉头。
不过好在是个能充饥的,总比饿肚子强。
裴烬一边吃着,一边顺着正殿后方的廊道向圣殿深处走去。兜兜转转,走进了药库,推开那扇厚重的樟木门,一股浓郁的药香便扑面而来。
药库内光线幽暗,四壁皆是黑漆木架,密密麻麻的抽屉上贴着泛黄的笺纸,墨迹遒劲地写着药名:“当归”“沉香”“血竭”……有些名字甚至透着几分诡谲。
墙角处,几只青瓷大瓮静静伫立,瓮口密封着蜡布,隐约渗出些许蜜香。梁上悬着成捆的干草药,枯黄的枝叶在微风中沙沙轻响,仿佛低语。中央一张宽大的柏木案几上,铜秤、药碾、玉杵散落其间。
角落里摆着一只铁柜,乌沉沉的,锁孔锈迹斑驳,上面贴着一张褪色的朱砂符纸,像是镇着什么不宜示人的东西。
上次的忘忧引便是从这铁柜里拿到的。
“这么快又见面了,质子殿下。”路抚雪的声音从阴影里浮出来。
萧烬猛地回头,见一道素白身影倚着药柜,手里把玩着一个陶瓷药瓶,似笑非笑。
她缓步走近,裙裾扫过药柜,簌簌如蛇行:“用这瓶‘西鹤去’死的更快。”
路抚雪停在了裴烬身前一尺处:“不过当着主人的面这样毫不避让,会让我误以为你不是来偷药的,是来……偷人的。”
路抚雪尾音悠长,勾的裴烬心有些痒痒。
裴烬喉结滚动,声音有些克制的沙哑:“圣女怎么没有侍女跟着,又杀了吗?”
“我的手只会救人,不会杀人。”路抚雪轻笑了一下,“不过是新来的侍女打听到,这两月来我这里做活的,没有活过半月的,便向我投诚了。”
就在此时,药库的门被人轻叩了三声,路抚雪面色一冷,没有个裴烬说话的机会,直接将人推着塞进了旁边的案几之下。
“藏好别动。”路抚雪一边说着一边整理好了遮挡的卓帷,“清霜进来。”
侍女急步进入,在路抚雪耳边轻语:“国师大人来了。”
话音刚落,国师玄烨便推门而入。
“你出去。”玄烨黑袍翻飞,一头银发被封吹动,面色如常,可路抚雪却能看出,他现在非常生气。
“国师大人深夜独闯圣殿,所谓何事?”路抚雪的笑容还如同往日一般。
玄烨的银发在烛火映照下泛着寒光,他指尖捻着一枚青玉耳坠——那是清念的替身之物。
“第三个。”玄烨将那耳坠“嗒”地按在案几上,“这两个月本座指派给你的侍女,不出半月必会暴毙身亡。”
他忽然伸手拂落案上茶盏,瓷片在路抚雪脚边炸开,“圣女想解释一番吗?”
路抚雪素白衣袂纹丝未动。
案几之下,裴烬伸出了一只手,为她佛开了脚边的碎瓷片。
“国师可用天命,自己卜一卦便知了。”
玄烨突然暴起,双手抓住案几边缘猛地发力——却见沉重的紫檀案几竟纹丝不动。
案几下,萧景珩单膝跪地,单手扣住桌底横梁。
路抚雪忽然轻笑出声:“国师年纪似乎有些大了,连张桌子都掀不动,要不要我给您调理调理?”
她话音未落,玄烨便用苍白的手指狠狠掐住她咽喉。
“这三年间我竟未曾发现你是这样的性子。”玄烨微微枸勾起唇角,“不过这样更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