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新春,京城青天白日也依旧热闹。
恍恍惚惚间,他撞倒了卖馅饼的铺子招牌。
赖淮天生一副好人相,和十六岁无二的温逊样貌让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一个不染世俗的富家公子,眼神中的惊慌也又做不得假。
眼看着这个摊位的小贩脸上挂着笑容走近,声音却好像从远处传来:
“公子,您小心些哪,要吃豆沙馅饼吗?”
这时候,赖淮才忽地记起来,十年前的自己也吃过这儿的豆沙馅饼。
刚来京城的那段日子,赖淮就喜欢不顾家人反对,和学堂里认识的好友张张扬扬地逛遍整个京城。
他每次都喜欢吃馅饼铺子里的豆沙馅饼,但又奈何身上没银子,就只能威逼利诱着身边的人出钱。
那位好友也是个仗义的主,总是默默的跟在自己身后收拾烂摊子。
要不是如今自己好像有些忘却大半旧人旧事,肯定要想方设法地去探望探望这位好友。
赖淮下垂着眉眼,啃着手上热乎乎的馅饼,一边回忆一边走,不知路过了多少个店铺,不知和多少个路人擦肩而过。
看望完那些表亲戚,赖淮便找了个酒家歇下。
“客官,您的酒上啰!”
一个粗布麻衣的小二双手举着两壶酒,步伐滑稽地向外拐来拐去,竟也将那酒安安稳稳地放在了赖淮身前的矮桌上。
赖淮扶了扶额前戴着的斗笠,一面听着隔壁桌的人口中的京城趣事,一面瞌着瓜子吃吃喝喝,旁边坐了个人都没太注意到。
"几年前,津州有个高官因为被卷入了一场改革,失败后被贬到这里,但后来妻子和女儿却无缘无故接连遭到意外死亡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慢慢悠悠地捋了捋胡子,一脸高深莫测。
他身前的几个年轻人也意心盎然地听他讲这陈年已久的事。
赖淮一家也曾经被贬,自己父亲的经历与故事中的主人公颇为相似,于是赖淮听着听着便也来了兴致。
“后来那位官员去衙门声冤,却也被定了个罪名被抄了门户。本来他们家也没就什么人了,只剩下他自己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幺子,更多的也就几个下人。”
老者身旁的人发出了同情的低嘘,追问后来发生的事情。
“那位小公子也是有几分运气,同皇家的人有一点关系,于是得以幸免。”
“那……那位小公子后来怎么样了?”一个小辈冒冒失失地出声发问。
那个老者也不恼,只是淡淡的继续说了下去:
“那位小公子啊……给家里的亲人、仆人一一立了墓,也不放弃查自己家的事,渴望有一日可以为家父沉冤昭雪。”
“欸?老赵,你这细节说的那么逼真,是不是亲眼见过?”酒家掌柜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半开玩笑地说。
那位被称为"老赵"的老者却突然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空气一下子变得死寂,坐在不远处的赖淮也不自觉地轻轻放下酒杯,用余光撇向那一堆人。
掌柜也自知说错了话,正想"哈哈"干笑两声打个原场时,老赵悠悠的开口:
“算了,也不怕你们知道,反正时间已过那么久了。”他枯槁的手搭在桌子上,饱经沧桑地眼睛好像在看向街头的嘈杂喧嚣。
“老头子我曾经就是那家的一个下人,干的不过就是管家之类的活儿。那段时日我回了趟自己家,便躲过了那场天灾人祸。”
老赵回忆起那小公子,叹了口气。
小公子先前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那双眼睛一眨一眨的,像一汪清水一样看不到杂质。
“管家伯伯,我要和一位姓贺的同窗出门,昨日他说好了要给我买红豆馅饼的。”少年眉清目秀,望向面前的人,狡黠地笑笑:
“不要告诉爹娘好不好,不然他们会生气的。”
“顺便带只烧鸡,我回来和你们分。”
可是后来呢?
小公子一身白衣染血,跪在祀堂中央家父的碑位前,眼神无光,却依旧带笑:
“赵管家,你走吧……”
他看着小公子隐起了笑,只身一人走过这世间,也生怕他被青松落色侵蚀地如堕烟海,成了他最讨厌的人。
“后来,小公子一直走在这条不归路上。又因为太过强硬得罪了人,落得和他父亲一个下场。”
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罪名,突如其来的罪证逼向死亡。
老赵不过花甲,却矮了身形白了头。
此刻说完也低着个头,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旧事。
这时,酒家掌柜出声:
“我好像知道出事的那户人家。那时我刚来这做事生意,有点印象。”他思索片刻,道:
“好像是……赖……”
“赖小将军?”
赖淮转过头,便瞧见旁边一双冷冷的眸子,差点没把瓜子壳给吞了。
“贺公子……你……你怎么在这儿?”也不知道贺昭陵坐这儿多久了。
赖淮连忙喝了口酒,脸呛得通红:
“你不是在津州吗?”
贺昭陵皱起了眉头,抿了抿唇,道:
“我刚刚去探望一位住在这里的恩师。”
恩师?
“倒是巧了,我是来京城探望亲戚的。”
赖淮摆了摆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相逢即是缘分。”说罢,给贺昭陵倒了杯酒。
“如果不急的话,贺公子就坐这儿喝一杯吧!”
好不容易遇上了个认识的人,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怪无聊的。
赖淮这样想着,看向贺昭陵的眼神也欲发热忱。
贺昭陵顶着这样目光,接过了赖淮递过来的酒杯。
不知道过了多久,夕阳西坠,赖淮也醉了。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有时候对着贺昭陵,大多时候都在自言自语。
“贺公子,我叫你贺昭陵了。”
“贺昭陵,你怎么不喝酒?你要是不想喝了,就把账结了吧。”
“你和我喝了这杯交杯酒,我们就当一辈子好兄弟……”
好兄弟贺昭陵:……
“贺昭陵,你有表字吗?”赖淮醉醺醺的,眼睛看人仿佛隔了雾,下巴轻轻放在交叠的双手上。
京城这个时候还是有点冷,贺昭陵的芦灰色披风早就被赖淮拿了去,松松垮垮地搭在他肩头,是说不出的醉玉颓山。
“有。”贺昭陵看着赖淮,仿佛一如十年前,自己和他说的话。
“是什么啊?我家里人……都叫我复津……”
面前的人与岁月夹缝中一个十六岁的小公子的面容在光影间慢慢重合,弹指间就让时间不声不响地走了十年。
“起华。”
贺起华。
小公子埋头吃着豆沙馅饼,听他这么一说,抬起头来:
“起有开始之意,起华就是始华。”小公子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时候如沐春风。
“贺昭陵,你知道桃始华吗?”
“桃始华是一个节气。”小公子懒洋洋地抬起手,交叠地放在脑后。
“我就出生在桃始华,也就是惊蜇。”
“起华吗……也是……你好像写了首诗的……”赖淮越说越迷糊,却还是像个顽固的孩童一样,在桌上比划着:
“桃始华……归仓庚宿……”
“闻夺尔春杜康醺。”小公子看着贺昭陵面前的宣纸,贼笑着看向面前的人:
“起华公子,想喝个酒还那么文艺?走,小爷带你去喝。”
贺昭陵面无表情:“赖复津,你不会又让我结账吧。”
外头正好是晴天,日光恍眼。
赖淮一身白衣,逆着光站在他前方:
“行啊就这样,我回去跟赵管家跟一声。”
想着想着,身边原本聒噪的声音忽然停了,贺昭陵偏头看向赖淮。
赖淮手中拿着酒壶,安安静静地趴在桌子上,束起的黑发也垂落了些许,喃喃自语:
“贺起华……我好像……认识你好久了……”
贺昭陵怔怔地盯着赖淮,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什……么……”
我好像……认识你好久了……
“好久是多久?”小公子跪在祀堂前,侧着脸看向贺昭陵。
“你要我等……可死的……都是我最重要的人……”小公子风尘仆仆,眼睚通红:
“你是王权贵族,有势力有名声。”
他猛地拉住贺昭陵的衣摆,突然就笑了,癫狂地问道:
“难道我去说……‘贱民冤枉’?我爹……就会回来吗?!”
赖淮做了一个梦,梦见在酒家遇见的老赵还在讲故事,馅饼店的小贩手脚麻利地往面团里裹豆沙,贺昭陵做了一首又一首的诗。
梦见十年前阿娘死的时候不肯咽气的样子,却又看见她好好地在研究沁莲酥。
梦见阿爹在衙门前长跪不止,声音苍老凄厉:
“贱民冤枉……”
却又看见他苦着脸为一身兵甲的自己送行:
“可怜我儿,又要去边塞了……”
梦见贺昭陵一笔一画地用墨水写下《起华》。
却又看见他为了留住自己将梅花鹿带到自己面前。
甚至是梦见了自己,一身白衣跟在贺昭陵身后啃馅饼。
却又看见自己孤身一人在边塞过了许多年。
酒家掌柜没说完的话也仿佛明晰了。
“好像是……赖……”
好像是赖家。
他就是那个小公子,在多年前就在学堂和贺昭陵认识。
后来,赖家出事。
也是那个日日给自己馅饼买单的贺起华保下了他。
又有什么用,自己最后还不是死了。
在京城的黄梁一梦过后,却总有人频频向自己提起这个地方。
为什么自己就像梦中人一样,被牵牵引引,却兜兜转转还是被困在这个醉生梦死的地方?
为什么身边的人都在慢慢变老,自己却像怪物一样,灵魂永远被困在了十六岁小公子的躯壳里?
梦中,红衣公子踉跄着瘫倒在雪地里,从远处看就像是一团忽明忽灭的烛火。
他还在人世间吗?
他拖着一具年轻的身体,却披头散发,满目疮痍。任谁看了都要惊呼一声“疯子”。
忽地,疯子抬起头,自顾自地窥探着朦胧津州的满城风雪。
“复津将军,也可以呆在国都修整多些时日了。”
赖淮眯起眼,远处好像静静地伫立着一座城门。
鲜红的或有珠黄加身,后面便是金国繁华的都城——津州。
“我的家乡也只能在津州,不在京城。”
京城有什么好?
在京城,赖家就成了千夫所指,万人唾弃的阴沟老鼠。
可只要到了津州,仿佛就没人再提起那段往事。
所有在京城死的人,仿佛该回来的都可以回得来。
他也知道是假的。
他哪是什么威威武武的复津将军,他只是十六岁那年就已疯疯癫癫的小公子。
“难道我去说……‘贱民冤枉’?我爹……就会回来吗?!”
说他是鬼,他是不信的。
他陪过一个人,和他一起读过最硬的圣贤书,喝过最烈的酒,抵过最冷的剑头。
可说他是人,那也不是。
他早该在十年前死了,可现在却也好端端的站在这里。
“贺昭陵,你说……我是不是已经死了啊……”
赖淮勉强支起身子,想着去找贺昭陵。
贺昭陵应该知道,他的家在哪。
他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