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褐枝金梨

    三十三阁的地面上铺陈着吸音极佳的长绒地毯,行走其上,足音尽消。

    一声轻响,门被无声推开,一道颀长身影逆着天光步入。

    司承云行至御案前约莫十步之遥倏然停步,随着撩袍的动作,他双膝一弯,端正地跪伏。

    “儿臣参见父皇。”

    司承云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最终落在那端坐于龙椅之上的身影。

    每次见到他,司承云心底都会有种奇异的陌生感。

    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远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一身玉白色素面暗云纹常服,衬得他身形略显清瘦,薄薄的皮肉紧贴着骨骼,有着玉质的薄凉。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像一尊被供奉在神坛上没有温度的玉像,而非一个拥有七情六欲,会衰老的凡人。

    司承云心头总会恍惚,后知后觉地才想起,这人是他的父亲。

    此刻高阳帝正微微垂首,目光专注地落在御案上摊开的一本古籍上。那书册装帧古朴,封面是几个篆字——南溟奇甸志。

    高阳帝眼皮都未抬一下,他“嗯”了一声。

    他的冷淡与忽视显而易见,但司承云仿佛浑然未觉,脸上维持着温煦的笑容。

    “回禀父皇,偃州新政根基已初步奠定。儿臣此番二次南下,首要在于肃清余孽及冥顽不化之叛首,令其不敢再生异心。此为一。”

    御案之后,高阳帝的目光终于从书页上抬起,平静地落在司承云身上。

    “其二,” 司承云继续道,“清丈田亩之事,阻力虽大,尤以缙绅豪右为甚。彼等隐匿田产,勾结胥吏,百般阻挠。然儿臣以雷霆手段,辅以分化瓦解之策,或晓之以利,或慑之以威,已使偃州境内大小豪族,陆续交出田册。经此一役,查获无主之地、及豪强非法侵占之田,总计逾百万亩!现已登记造册,详录在案。只待按新政条令,重新丈量、分赐于民。偃州田亩之乱,至此澄清在望。”

    “其三,” 司承云的声音略微提高,“推行改稻为桑之令,已初见成效。儿臣令各县广贴榜文,详述蠲免赋税之利。凡改种桑麻茶棉等作物,其面积达原有稻田三成者,免其该户当年稻田赋税。此令一出,响应者云集。据各州县汇总统计,今秋偃州全境,改种桑、麻、茶、棉之田亩,已近半数。假以时日,待桑树成林,茶田吐翠,偃州必成我大昭首屈一指之丝茶重镇。届时商贾云集,货通南北,岁入激增,国库充盈指日可待。”

    “半数?” 高阳帝终于开口,“如此大规模改种,粮田锐减。一旦遭遇天灾,偃州自身粮草如何维系?朝廷势必要从其他州府调粮赈济。新植桑茶,非三五年不能成材获利。在此期间,百姓生计如何保障?朝廷免其稻田赋税,已是让利,然其日常所需米粮,仍需购买。粮价若涨,民怨必起。朝廷为稳民心,平抑粮价,势必要投入巨资,从外购粮,填补偃州缺口。此等耗费,岂是小数?”

    “或可令南山王……”话刚出口半句,司承云瞬间噤声。

    “呵。”高阳帝倏然冷笑。

    “啪!!!”沉闷的破空声响起!

    高阳帝手中那本《南溟奇甸志》狠狠砸在了司承云额角!

    书脊坚硬的棱角磕在眉骨上方,那本书紧接着滚落在地毯上,书页散开,发出哗啦声。

    司承云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却没有去捂伤处。

    他的第一反应是抬头看向御案之后的高阳帝。

    高阳帝正看着他。

    那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波动,冷漠、疏离,事不关己的审视着。仿佛刚才那一击并非出自他手,司承云的狼狈模样与他无关。

    司承云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将那本散乱的《南溟奇甸志》拾起。

    他仔细地合拢书页,抚平褶皱,然后站起身,脚步平稳地走到御案前,双手将书册轻轻放回高阳帝手边。

    高阳帝的目光落在司承云脸上。他开口了,声音慵懒倦怠,尾音微微上扬,“在你看来,朕很昏聩?嗯?”

    司承云立刻躬身,“儿臣不敢。”

    高阳帝的语调没有起伏,却更显刻薄,“你连一个有点小聪明的女子都管束不住,让她在陵州兴风作浪,收买人心,挖新政的墙角。何谈南山王?何谈满朝臣僚?你的手段都只用来对付那些争风吃醋、眼皮子浅的蠢笨愚妇了吗?”

    司承云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他的这位父皇,最擅长的就是戳人心窝子!

    “如果你连这点局面都掌控不了,朕看你更担不起这大昭的江山!”

    高阳帝身体微微前倾,语调轻飘飘的,“不要以为除了你,朕就别无选择。这么多年,你真把自己当嫡长子了?”

    那一砸的后劲在此时到来,司承云脸上挂着要笑不笑的表情,一派麻木的样子,头脑却昏沉迷乱了。

    眼前在一瞬之间闪过了四皇子那张被河水泡得发白肿胀的脸……

    他就不是个正常男人!死了的、活着的孩子于他而言都无足轻重!这时倒装起慈父来了。死了的那个本就是该死的!这怪谁?还不是怪他这个做父亲的,太心狠!

    他这种人本是不该养孩子的,却也能做父亲,也配做父亲?可笑!

    一个腌臜怪物,选了恶毒低贱的自己为太子,岂非应然之事?司承云心里想着,他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都不该怪到我头上……

    司承云压下心中冷笑与鄙夷,脸上不敢显露。

    他毫不犹豫屈膝在他脚边跪下,深深叩首,“父皇训示,儿臣铭刻五内。新政受阻,儿臣之过。牝鸡之乱,更是儿臣失察失教!儿臣定当竭尽全力,妥善处置,定不负父皇重托!请父皇再给儿臣一次机会!”

    高阳帝看着脚下的他,目光沉沉,如同寒渊,良久无言。

    终于,他开口:“出去。”

    “……儿臣告退。”

    司承云保持着躬身的姿态,缓缓后退几步才直起身,对着高阳帝深深一揖。

    ……

    静妃晋封后,迁居至离三十三阁仅一墙之隔的“棠梨宫”。

    正在初秋,梨树虽已过了花期,但仍有几根枝条不甘寂寞,探出高高的朱红宫墙,枝头挂了表皮金黄点点的秋梨。

    司承云并未乘坐步辇,独自一人,沿着宫墙下的小径缓步而行。

    行至棠梨宫外,他的目光被墙头的梨果吸引。

    他抬手,轻而易举地便摘下了一颗梨子。

    不大的梨子握在掌心里,他用指腹摩挲光滑的表皮,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棠梨宫的宫门此刻大敞着,内侍和宫女进进出出。

    见到太子殿下出现在宫门外,一名眼尖的内侍欲要入内通传。

    司承云抬手制止了他。他握着那颗小小的金梨,径直踏入宫门。

    甫一进门,便见两侧修剪得宜的梨树。虽无春日梨雪纷飞的盛景,但空气中弥漫着梨叶的清苦气息和泥土的芬芳。

    绕过一座玲珑的太湖石假山,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开阔的庭院中央,设有石桌石凳。庭院四周,殿宇精巧,廊庑曲折,朱漆彩绘。

    司承云听到婴孩哭泣的声音,穿过庭院,走向深处。

    孩子的啼哭声也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暖阁内,静妃正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紫檀木圈椅上。她今日穿了水绿色暗绣缠枝莲纹的宫装,那绿色清浅柔和,如同初春的新叶,衬得她眉目温婉。乌发则松松挽就,几缕碎发垂落鬓边,更添风韵。

    她怀抱着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婴儿,微微低着头,目光温柔似水,正轻声细语地哄着孩子,同时不忘轻轻拍抚襁褓,姿态娴静而美好。

    然而那小小的婴孩似乎并不领情,兀自哭得小脸通红,声嘶力竭。丫鬟和嬷嬷围在一旁,有的拿着拨浪鼓逗弄,有的端着温热的奶羹,皆尽力哄着,却未见济事。

    司承云在外面站定,并未立刻上前。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孩子天生敏感,原本哭得正凶的五皇子,小脑袋忽然朝着司承云的方向微微转动了一下,他看到那边站了个人,哭声奇迹般地减弱了,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一双湿漉漉眼睛好奇地望向门口的身影。

    司承云显然也注意到了,若有若无的笑意在他唇边浮现,逐渐加深。

    静妃抬眼瞬间,目光不经意扫过门口。

    她也看到了,太子。

    只见司承云正站在浓荫之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身上。

    他的身形比一年多前南下时更显清瘦挺拔,瘦削使得他的五官更加分明,鼻梁高挺,薄唇微抿时,下颌线条利落如刀裁,整个人少了病态的苍白阴郁,多了沉稳内敛的英气,看起来成熟了许多。

    静妃将孩子交到身旁一位嬷嬷手中,定了定神,上前说道,“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

    “静妃娘娘不必多礼。” 司承云声音温和,“是本宫叨扰了。”

    他说着,目光越过静妃,径直落在了五皇子身上。

    嬷嬷下意识地将怀中的襁褓抱得更紧了些。

    嬷嬷是宫里的老人,在宫中沉浮数十载,尘封的宫廷秘辛她所知不少。见太子看过来,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溺毙在御花园里的四皇子,还有先头那位死得不明不白的二皇子……

    司承云仿佛没察觉到嬷嬷的紧张,他缓步上前,走到嬷嬷面前,微微倾身。

    他低下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襁褓中那个小小的婴儿。

    婴儿也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停止了抽噎,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与他对视。

    良久,司承云才轻声开口,“他取名字了吗?”

    静妃轻声说:“陛下已赐名了,唤作‘良淳’。”

    “好名字。” 司承云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婴儿。

    就在这时,襁褓中的孩子竟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咿咿呀呀地朝着司承云的脸颊戳去。

    司承云笑了下,头微微一侧,避开了。

    小良淳扑了个空,却觉得这“躲猫猫”的游戏很有趣,小手挥舞得更起劲。

    静妃在旁边看着 ,紧张极了 ,她上前一步,伸出手臂,柔声道:“嬷嬷,把五皇子给本宫吧。”

    就在她伸手去接孩子时,宽大的水绿色衣袖不经意间拂过了司承云垂在身侧的手背。那衣料是上好的软烟罗,触感轻柔微凉,带着清雅恬淡的馨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

    司承云后退半步,拉开了距离。

    静妃接过孩子,紧紧抱在怀中。司承云却又凑近一步,他不再躲避,反而低下头,将自己的脸主动凑近了孩子挥舞的小手。

    “咯咯咯!” 孩子终于如愿以偿,开心地笑了起来,小手在司承云的脸颊上好奇地摸索。

    静妃怀中抱着孩子,被迫站在原地。两人离得极近,她低着头,不敢抬起,只觉从脖颈到脸颊都火烧火燎般滚烫起来。

    所幸有司承云的身形遮挡着,才不至于让旁人窥见,但这距离……实在是太近了。

    “这孩子与我有缘。” 司承云的声音在静妃头顶上方响起,难得带有笑意。

    静妃不得不抬起头。一抬眼,便撞进司承云那双幽深的眼眸中。

    不知何时,他手中多了一枚赤金打造的的长命锁,那锁片呈如意云头状,正面以极细的金丝盘绕出“福寿安康”四个篆字,字间錾刻着的吉祥纹样,锁片边缘缀着一圈小巧玲珑的金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

    司承云的视线却片刻不曾落在那锁头上。他的目光直白而炽热,如同实质般落在静妃的脸上,眼底翻涌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静妃垂下眼睫,低声道:“臣妾代良淳,谢过太子殿下厚赐。”

    说着,便主动伸出手,躲避着司承云的手,只捏住冰冷的锁链,将那枚沉甸甸的长命锁接了过来。

    同时,她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两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喜欢吗?” 司承云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话不知是在问婴儿,还是在问静妃。

    静妃佯装不知,将长命锁拿到小良淳眼前轻轻晃动。金铃发出悦耳的声响,吸引了孩子的注意力。

    小良淳开心地笑了起来。

    “看来是很喜欢呢。” 静妃说道,“看样子,良淳是在谢过他的皇兄了。”

    司承云听到“皇兄”二字,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他点了点头:“嗯。愿他……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好。” 静妃轻声应道。

    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一阵环佩叮当和女子娇俏的说笑声,似乎是其他前来探望或贺喜的嫔妃们到了。

    司承云闻声,脸上的笑容收敛,他对着静妃微微颔首:“静妃娘娘好生照料五弟,本宫先行告退。”

    说罢,不再多言,转身便走,身影很快消失在梨树阴影之中。

    静妃抱着孩子,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掌心那枚长命锁的金铃还在微微颤动,发出淡淡余音。

    司承云独自走在小径上,将身后喧嚣与暗涌抛下。

    他低头,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掌中金梨。

    他慢慢地咀嚼着,一口,又一口,将微涩的汁液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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