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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杨缺玉

    河西镇。秋意深得彻骨。

    灰白色穹顶沉沉压向无垠的黄沙瀚海。胡杨顽强矗立,扭曲的枝桠不屈地刺向那苍穹。

    风掠过它们,发出单调尖锐的呜咽,“沙沙”抽打裸露的岩石和匍匐的芨芨草。

    极目望去,尽是黄沙漫漫,延伸到世界尽头。

    在凝滞苍凉的黄沙尽头,一个赤红的点正在起伏跃动。

    它以惊人的速度迫近,自地平线处奔袭而来!

    蹄声由远及近,连绵不断,越来越狂暴。

    那是一匹赤龙驹,油亮的赤红鬃毛在风中凌乱飞扬,它四蹄翻腾,每每踏落都溅起蓬蓬黄尘。

    马背上,一人劲装红袍,外罩一副玄色轻甲。身后一条长长的披风被风压拉得笔直,发出猎猎响声,如同战旗翻卷。

    奔马直冲瞿川城方向。城门早已洞开,城头值守的校尉认出了来人,他急切吼出声:“闪开!都闪开!是大帅回来了!开道!开道!”

    赤龙驹没有丝毫减速,猛扑入瞿川城内!

    “大帅回城了!” 守城的兵卒呐喊。

    马蹄声在街巷间被放大,百姓向街道两旁退避,每一双眼睛,无论是敬畏,好奇还是恐惧都紧紧追随,目送她穿城而过。无人敢阻,无人能阻!

    赤龙驹拐过一个又一个弯儿,毫不停滞奔向这座城的核心——宁国公府。

    高墙深院,朱门紧闭,石狮肃立,府邸的轮廓越来越明朗,威严肃穆中显示出沉甸甸的压迫感。

    宁国公府门前早有十数员披挂整齐的将领在此跪候多时。

    马嘶响起,赤龙驹人立而起,前蹄轰然踏落,“咚”一声巨响,巨大的冲击力令地面都震颤了下。

    尘烟滚滚,一道人影从马背上脱离下落,势头沉重而有力。

    弥漫的烟尘中只能分辨出来者是个女人。她的个子非常高,高得自带一种压迫感,一双腿长得惊人。身上的劲装勾勒出她腿部的轮廓,可以窥见那矫健紧实的线条,她阔步走来,每一步都迈得又大又稳,真有大步流星的气势。

    风沙散尽,来人的面孔显露出来。

    这是一张年轻面庞。肤色不白,略显黝黑,在阳光下才是漂亮的蜜金色。好在她的五官远比寻常人深邃,有一对长而浓的眉,斜飞入鬓,眉骨英挺,鼻梁更是高直,双唇薄而红艳。唇角向下压时,锐气逼人。

    她的眼睛很吸引人,眼尾上挑,眼眸是琥珀色,微微弯曲时,本该是风流妩媚之态,却莫名让人感到凛冽与危险,像正待狩猎的母豹。

    萧玦的目光扫过跪迎的将领们,向前踏出了一步。十数颗低垂的头颅埋得更深了。

    “砰!”

    萧玦一脚狠狠蹬踏在最前排一名将领的左肩窝上!

    那将领魁梧的身躯一颤,脸色涨红,牙关咬死,额头青筋暴起,冷汗奔涌而下,半边身体都麻了。他身体却绷得紧,硬生生挺住,纹丝不敢动。

    萧玦不做停留,靴底的力量更无衰减。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沉闷的撞击声一个接一个响起!

    直到每个人都受了那一踹后,萧玦才终于收势。

    她站定身形,居高临下看过面前这些面色惨白,汗如雨下的将领们。

    短暂的死寂后,她的声音终于响起,“还有比你们更无用的吗?”

    “属下万死!”

    “末将无能!请大帅降罪!”

    此起彼伏的请罪声响起。

    斥候将军周驰单膝跪地,急声道:“大帅息怒!非是末将等不尽心!那宛国圣女的车驾是在穿过黑水河峡谷,进入河西地界三日后,日落时分才失的踪!彼时风沙肆虐,目不及十丈,随行护送的宛国护卫与我方接应小队尽数罹难,现场更是被清扫得干干净净!”

    萧玦冷笑一声,“数百人的仪仗车队,连同宛国圣女与价值连城的贡礼,竟叫一阵风沙给吞了?那黑水河峡谷乃我河西门户重地……吴淝!你的眼睛是叫沙子糊死了不成?!”

    巡检校尉吴淝冷汗涔涔:“回大帅!事发前,巡检营每日巡防一切如常,只是只是那几日,峡谷两侧往来的宛国商队确实比平素多了不少,皆奔玉门关去。兄弟们想着他们年年如此,还算循规蹈矩,便未加细察……”

    话音未落,他身旁的参军胡彪抢过话头,道:“必是那帮宛国商人捣的鬼!圣女送来和亲,对宛国人而言是奇耻大辱,若将圣女劫回灭口,再推说是强寇所为,面上便能遮掩过去!定是如此!”

    胡彪一番话,立时引得不少将领点头附和。

    “胡参军所言在理!”

    “定是宛人干的!”

    众人议论纷纷,萧玦却不动声色,面无表情地听着。

    新任宛王为与大昭交好,送来圣女安氏和亲。如今圣女刚踏足河西境内便遭劫掠,宁国公府若交不出人,办事不利必招致清都责难。

    河西毗邻宛国,境内宛商众多,此事是否真为他们所为?

    “报!!!”一阵急促马蹄声传来。

    传令兵翻身滚落马鞍,扑跪在萧玦脚前,高举一份文书。

    “八百里加急!清都御前,陛下圣谕!”

    萧玦身旁的亲卫队长立刻上前,取过文书,双手恭敬呈递给萧玦。

    萧玦展开文书,凝目一扫,沉声道,“知道了。先进去。”

    一行人进入书房。萧玦兀自在主位坐定,不甚讲究地将腿架在了桌案一角,这才拆开了文书来看。

    “宛国圣女于河西境内遭劫,贼寇猖獗,辱我国体。责令平西大元帅萧玦,务须将圣女寻回,毫发无损送入清都。若逾期限,提头来见!”

    “都听见了?”她道,“毫发无损找回圣女。若寻不回,本帅这颗人头,便由列位捧着去见陛下罢!”

    话音刚落,敲门声笃笃响起。

    “进。”萧玦说完,门扉轻启,一个清瘦身影不疾不徐踱步而入。

    来人年约二十上下,一身洗得泛白的青布儒衫,外罩葛布旧袍,行走间身形一高一低,细看便可知其右足微跛,行动不便。

    此人非但无见文士的端庄,反倒有些散漫。他生得一双天生带笑的狐狸眼,眼尾弯弯,狡黠灵动。因腿脚不便,站姿难免歪斜,更添诡谲难测之感。

    李罟听了几位将领对宛国商人的愤慨之词,忽然开言道:“诸位将军所虑,自是有理。然则,若撇开义愤,不妨细思,此一事出,何人获益最巨?”

    他此言一出,立时招来数道轻蔑不耐的目光。

    这些沙场武将对这瘸腿的幕僚向来缺乏敬意,又因他颇有几分姿色,且常得大帅“垂青”,时日一久,便有些捕风捉影的污言秽语传出,言其不过是大帅禁脔面首,私下议论中不屑之语更多。

    像是为了印证这传言似的,李罟一开口,萧玦就挥了挥手:“都下去吧,严加查探各处关口、商队,凡有线索,立报!”

    她叫住李罟,“蹇跛,你留下。”

    众将依言鱼贯而出。书房内只剩二人。

    李罟踱近两步,含笑问道:“大帅当真觉得是那帮商人劫持圣女车驾?”

    萧玦嗤笑:“本帅若真这般以为,此刻早已点齐兵马踏过黑水河了。哪还有闲工夫在这里听你聒噪?”

    李罟闻言低笑。

    萧玦是现任宁国公,河西节度使萧崇山的长女。

    萧玦以女子之身统摄河西兵马,本是不合祖制的事。但萧崇山生平风流,庶出子女众多。近年来,宁国公病势沉疴,而萧玦嫡亲的胞弟萧焕年齿尚幼。

    萧玦的母舅王云山为防河西军政大权落入那些庶子手中,这才转而扶持外甥女萧玦上位。

    所幸萧玦也确实争气,以铁血手腕慑服骄兵悍将,更亲率铁骑,踏平了为祸多年的河西沙匪。在她的努力下,匪患消弭,商路畅通,河西之地这才得以安养生息,日渐繁盛。

    只是太过争气,有时也引人忌惮。她那些虎视眈眈的庶出兄弟暂且不论,即便她的胞弟萧焕,也总有长成之日。姐姐为河西吃了苦,耽搁了青春年华,当真就心甘情愿将这掌中权柄拱手交予他人,然后草草出嫁?

    权力的滋味太过迷人,以为情爱可抵千万的女人,多半是不被允许品尝其中的甘醇。纵然这条路上荆棘密布,血泪交织,然而万人之上的风光,生杀予夺的爽快,岂是庭院之中可以享用的?

    李罟说道,“既然大帅并非如此想,陛下当然也不做作此想。此事对大帅而言,或许恰是一块叩开清都王庭的敲门砖。”

    萧玦沉吟片刻,缓缓笑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要不怎么说人家能当皇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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