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南院外,一白一粉两道身影相偎于门前。
青越执一柄瓜皮小帽,不住地扇动,足尖点地,显出几分不耐:“我说,你们两个抱够了没,有没有想过,旁人站得腿都酸了?”
纪棠唇角微扬,挑眉一笑:“你要是累了,就坐地上吧,可没人拦着你。”
青越环顾四周,见阶前落叶堆积,满是尘土,眼中满是嫌弃道:“你门前是多久没有扫过,这一坐下去,怕不是一身白衣落,一身黑衣起了。”
纪棠看了看青色衣衫、褐色长裤的碧灵,撇撇嘴:“你也没一身白啊,再说了,我可是记得某人,草丛土堆,房梁瓦砾,向来是看都不看一眼,说坐就坐,什么时候也讲究起来了?”
青越被纪棠如此一说,不见脸红,反唇相讥道:“守神山上一草一木,便是沟渠里的污水,也比他们这的泉水干净呢。”
“是么?”纪棠耸肩,“雨水周而复始,守神山中,山上流下的、天下滴落的、大河里流淌着的,从前也曾在天庭里待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比谁干净?”
怀中少女轻扯纪棠衣袖,软声道:“棠儿莫与他计较,他今日心里不痛快……”
青越冷哼着,瞪了小雪一眼,别过脸去。
纪棠一笑,问小雪道:“是不是赛飞会中,他又落在了最后?”
红眸少女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或是摇头,但纪棠观她小心翼翼瞧青越的神情,就知道,这如吃了炮仗一般的人,必然如她猜测一般,是在苍鸾族的赛飞会中得了最次一等,折了颜面。
说笑中,三人走进院子,步下石桥,踏上宝石铺就的小径。
“棠儿这院子,倒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小雪的眼眸流转在散发出艳艳红光的火璃花上。
守神山与天庭表面上一团和气,却因凛夜战神之事,徽息神女对重霄帝尊与木曦灵君心存芥蒂,来往甚少,连带着小雪,碍于神女,数百年来也鲜少踏足这平南院。彼此联络,不是纪棠回山,便是灵蝶传书。小雪上回来时,正值平南院大厦将倾之始,至于后来的荒凉败景,她还没来得及看,就已让温长衡的火璃花替代。
纪棠笑了笑,没有接话,反而道:“小雪也与往日有所不同,重了不少,看来是没有少吃萝卜。”
小雪眉眼弯弯应和道:“自然自然,今年雨水足,且多是夜里落雨,白日里日头也不浓烈,坑里的萝卜个个水灵,脆生生的好吃极了。”
青越补充道:“白萝卜、青萝卜收了足有三百斤,可把她乐坏了。”
“是该高兴了,”纪棠抚掌而笑,“今年的萝卜干也定然丰足。”
“等萝卜干晒好,我再托人给你送过来。”
青越掂了掂肩上的布袋,望着小雪天真笑靥,托人来?除了他,这不谙世事的小兔子还能找到旁人么?目光在平南院一扫,满园红花间,隐匿着些许杂草枯木,青越不由皱眉。
纪棠一拍青越的肩,力道没收住,更加重他左肩的负担。
四目相对时,但见她眸中笑意盈盈,哪有半分歉意?青越心知她是故意为之,若袋中装的是萝卜干,早砸向这促狭鬼。偏偏都是新挖的萝卜,一个个娇嫩得很,磕不得,碰不得的。
“看什么呢?”纪棠目光顺着青越的视线望去。
青越与小雪不同,身为苍鸾族,三百年来如祖辈一般穿梭六界,执掌信使之责,诸天秘闻、仙家轶事,多逃不过他的耳目。纪棠这些年在外头的名声,他自然清楚,甚至不少荒唐事,他都是亲眼见证的。
故而,纪棠不怕他在平南院里瞧出什么端倪。
青越目光在火璃花丛间游移,末了淡淡扫她一眼。若非小雪在场,怕是讥讽一句:“新欢偏爱这红花?”
纪棠似笑非笑地回望,显然早已看透他的心思。
实在怪不得青越这般联想。这些年来,纪棠连最拿手的美容养颜之术,都是为了讨人欢心才学的,更遑论琴棋书画。她平生最大的嗜好,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嗜好,恐怕就是遍寻六界美色,并乐此不疲。
“棠儿,青越说,你这里养了只鹿,怎么没见着?” 小雪忽然开口,红色的眼眸中满是好奇。
青越也懒洋洋接话:“是啊,那头呆鹿呢?往常都是他来应门,今日怎么换了个白发的?” 说着,心头蓦地一跳,忽然浮起一丝不妙的预感,嘴角微抽,猛地盯向纪棠。
该不会……连那少年也……他看着可不比小雪大多少啊!
这般灼热又嫌恶的目光,纪棠想忽视都难,索性侧过脸,避开青越,只对小雪笑道:“快花巳节了。”
五月初六,花巳节。天界一等一的热闹日子,群仙齐聚三十六重天,琼浆玉液,仙乐飘飘,歌舞不休。
“碧灵前些日子在落波池遇上个小仙娥,被迷得神魂颠倒,特意找我批了假,要去寻一两件稀罕物,好作花巳节的赠礼。”
花巳节时,晨曦百花齐放,香飘百里。入夜流星如雨,光华璀璨。亦是仙家男女互诉衷肠、幽会定情之时。
青越不厚道地笑了:“原来是忙着寻礼物会佳人去了,我还当你终于嫌那呆鹿愚钝,打发他下界给人当坐骑了。”
“花巳节……”小雪垂眸,低声喃喃片刻后,指尖悄悄攥住纪棠衣袖,“棠儿,那日……不如回守神山吧,芸芸在百花崖下的石谷里扎了秋千,你还没玩儿过呢。”
纪棠自然知道她在担忧什么,这小丫头的心思,就差明晃晃写在脸上了。
六百年前,五月初六,也是凛夜战神,以魂魄为祭,用开天斧为引,发动百杀血魂阵,最终消散于天地的日子。
青越的目光在她们交握的手上稍作停留,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看艳红的火璃花。
.
屋内,一张圆桌摆得满满当当,圆的、方的、红的、绿的各种瓷盘中,同样盛放着圆的、方的、红的、绿的各种点心。
琳琅满目,香气四溢。
“咕咚——”
两声咽口水的动静同时响起。
长辫少女的目光从点心上稍稍移开,偷偷瞥向身旁同样眼馋的银发少年,向来怕生的她,因这一点默契,胆子忽地大了些,小声问道:“你……也想吃了吗?”
璧硅被这一问,雪白的肌肤霎时染上一层薄红,衬着那双清透如琥珀的眼,倒像是与小雪的赤瞳相映成趣。
小雪见状,不由得上前一步,眸中浮起几分忧色:“你可是身子不适?”她记得凡人发热或是染了花粉过敏,面上便会泛起异样的红晕。
温长衡轻笑一声,取来一叠芙云酥,递到小雪面前,青瓷碟衬着酥皮,恰似雪里红梅。
“小仙子莫忧,他无碍的。”
他嗓音温润如玉,指尖亦是莹白似雪,小雪接过糕点时不经意触到,竟觉指尖一烫,慌忙低头,捧着酥点小口咬了起来,耳尖却悄悄红了。
温长衡又取了一碟百花蜜糖,递予璧硅。
莫临溪见状,倚着雕花柱笑道:“温兄这般体贴,更显得我们粗笨了。”
纪棠不置可否地一笑,拈起一枚瑕光果,抛向不语的青越。
小雪吃了半块糕点,红红的眼眸才从满桌珍馐移向那三个高矮不一的陌生人身上,除了侧站在窗边,身影半隐在暗处的红衣男子,余下二位,一个白发少年,一个青衣书生,皆已看得分明。
“你们也是棠儿的朋友吗?”她问。
青越咬了一口瑕光果,忽然嗤笑:“你这朋友,穿得倒是凉快。”
“凉快?”小雪正自疑惑,掌心忽地一热,低头见是一碗蜜合圆子羹,黄澄澄的圆子浮在乳白汤汁里,活像一窝小月亮。热气氤氲,香气扑鼻,她不由得又咽了咽口水。
见小雪专心吃起羹汤,纪棠这才松了口气,转身行至窗前,一把揪住莫临溪半敞的衣襟:“把衣裳系好,莫要带坏小孩子。”
莫临溪垂眸瞥了眼自己精壮的胸膛,颇为自得地笑道:“纪棠仙君何必紧张?我这一身清清白白,又无什么见不得人的痕迹。”
纪棠闻言,目光下意识扫过他肌理分明的身躯,红衣半掩下,麦色的肌肤透着健硕之美,腹肌线条更是如刀刻般分明。
“好看么?”莫临溪忽地捉住她的手腕,只觉触手温软如绸,不由又收紧了几分,“要不要摸摸看?”
就在指尖即将贴上肌肤的刹那,纪棠猛然回神,甩开他的手,还不忘在他火红的衣襟上蹭了蹭,一副嫌弃模样。
莫临溪难得怔住,揽镜自照,他这张脸、这副身板,莫说天界,便是算上其余五界,也是万里挑一的俊朗,这女人竟敢嫌弃?
他心中那点挫败尚未成形,便化作对纪棠眼光的鄙夷。
——她看不上他?他还瞧不上她呢!
好在并非人人都如纪棠这般眼拙。
譬如那一袭素白衣裙,拖着俩又黑又长的麻花辫的少女,此刻正举着一根萝卜,冲他盈盈而笑呢。
莫临溪接过萝卜,不料那少女紧接着又递来一根。
想是他当真生得玉树临风,教这姑娘如此青眼有加。
心中正高兴间,手掌已不自觉伸出,岂料到触手处并非萝卜的清凉,反是一段温软柔荑,定睛一看,自己的手竟又覆在了纪棠的手背之上。
许是碍于众人在场,纪棠此番并未立时抽手,只是轻拂衣袖,将他的手拨开,取过萝卜。
纪棠咬了一口萝卜,爽脆甘甜,很是可口,又咬了口,细细品味一番后,才道:“小雪,莫给别人太多,我自己还不够吃。”
此言一出,莫临溪才惊觉满室皆是“咔嚓”脆响,环顾四周,温长衡与那青衣童子手中握着碧玉般的青萝卜,银发如雪的璧硅正慢条斯理地啃着一截白萝卜。
低头看了看手中赤红如火的萝卜,莫临溪抬手拭去顶端浮尘,张口咬下,但觉汁水丰盈,脆嫩非常。
他忽发出一声古怪轻笑:区区凡品而已。
“此处人人都有两三件衣衫蔽体,只有你衣衫单薄,连身子都遮不全,真是可怜。”小雪那双红宝石般的眸子里盈满怜悯,转而又望向纪棠,“棠儿,萝卜年年都有,来年我再多送些与你。今年这些,多分他些,也好让他换件体面衣裳。”
纪棠强忍笑意,轻抚小雪发顶,微微颔首。
莫临溪默然攥紧手中通红的萝卜,这才发觉此物粗壮异常,自己一手竟难以合握。
原来这小兔子,竟从一开始就将他视作了没衣裳穿的穷鬼了。
莫临溪面上渐渐笼上一层阴云。
小雪言出必行,当真撑开布袋,拣了几枚最大的萝卜塞入莫临溪怀中。
望着满怀萝卜,又对上少女满含同情的目光,莫临溪平生头一遭感到什么叫鸡同鸭讲。
温长衡缓步而来,取过两枚萝卜,对小雪温言道:“多谢小仙子厚赐。得此珍物……”眼角余光掠过似乎僵立当场的莫临溪,强压笑意道,“定能换得不少灵石,为他添置几件合身衣裳。”
小雪嫣然一笑:“何须客气,你们是棠儿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原该互相帮衬。”
目送三人远去,青越口中尚含着糕点,话音却清晰传入纪棠耳中:“照这般说,小雪的朋友怕是要遍布天下,百花崖十年所产的萝卜,也不够她分。”
纪棠笑吟吟地踱至他身旁,自他手中碟内拈起一枚雪花糖丸送入口中,忽道:“如何,可还满意?”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一口气收了三个。”青越侧目,幽幽望了纪棠片刻,复又低头用点心。
“四个。”
“嗯?”
纪棠指向荒草间劳作的初一,一笑道:“那个也是。”
青越险些被糖丸噎住,良久方看着纪棠叹道:“真真是……颇有长进。”
纪棠浅笑,转身落座于案几旁,执壶斟了盏清茶,轻啜慢饮。
茶汤入喉,糕点甜腻顿消,唯余一缕苦涩萦绕舌尖,神思为之一清,倒叫她瞧出些端倪来。
但见青越修长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腰间香囊,这个自小养成的习惯,她很熟悉不过,每当他心中有事,总要寻个物件把玩,才能静心思量。
纪棠眸光微转,忽地凝在案上。
是了,萝卜。
小雪此番送来的萝卜中,竟混着几枚紫水萝卜。
此物很是稀罕,汁液清甜如蜜,内蕴灵力更是丰沛。五年才得一熟,偏又生在百花崖最险峻处。小雪是兔精得道,这类精怪修仙,本就比天生仙胎艰难数倍。纵使她百岁年纪,修为却不过寻常仙童十之一二。
紫水萝卜既是灵物,觊觎者自然不止兔灵一类。
以小雪那点道行,既要寻得这等珍品,又要防着旁人抢夺,谈何容易?
往年都是乔芸芸御着竹青剑,穿云破雾替她寻觅,后来年岁渐长,徽息神女对她寄望愈深,管教也越发严厉,便再难抽身。
此后这差事,就落在了纪棠肩上。
五年一期,从未间断。
思及此处,纪棠心中疑云顿生,他们三人自幼相识,倒也不必拐弯抹角。
“这紫水萝卜,你是从何处得来?”纪棠开门见山问道。
小雪闻言搁下手中糕点,笑吟吟道:“是芸芸啦,她近日得闲,已替我寻了。”
顺手的事么……这话反倒让纪棠疑窦更深,以她对乔芸芸的了解,为小雪找萝卜一事上,她便是得闲,也绝不会插手不让纪棠来。
青越感受到纪棠投来的目光,轻叹一声,微微颔首:“不错,她不想让你回去。”
纪棠了然,又问道:“是长芜仙岛那边的人来了?”
“华玦那厮,还是一如既往地惹人厌烦。”
说这话时,青越咬牙切齿,连小雪也在一旁点头。
想起苍鸾族的赛飞会,纪棠不由一笑:“青越,莫非是你飞得太慢,不仅族人笑话,连华玦也来凑热闹吧?”
小雪叹息:“比这更丢人呢。比试之初,青越并未落后,谁知后来气力不济,眼前发昏,一个不留神竟撞在了树上……”
光是想象那场景,纪棠便忍俊不禁。
更遑论素来与他们不睦的华玦,亲眼目睹对头这等糗事,怕是要笑掉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