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之后,华玦每见青越,必然要扑扇着两条手臂往树上扑。”小雪叹气,“非但如此,还讥笑他身量短小,体态臃肿……”
她每说一句,身侧少年的眉头便紧一分,待说到“又矮又肥”四字时,那眉间沟壑已拧作一个“川”字。
“我给你们出气去。”
纪棠正要起身,却被小雪拉住衣袖:“算了,他不过逞些口舌之快,已经不像从前那般惹人厌烦。华玦年岁长了,性子也收敛许多。”
从前那般……
长芜仙岛岛主兰佩清君是徽息神女为数不多的好友,华玦是她长子,昔年只有他一个孩子时,千娇万宠着长大,形影不离地带在身边,自然常来守神山走动。
守神山的生灵不算多,其中多数都隐匿于竹山湖水中,显出露面,便是露面,其中也少有与华玦同岁者。
纪棠四人虽常现于人前,与华玦却没有过深交往。
一是知其身份尊贵,在他面前总是恭敬有加,不敢稍有逾越。二是他自幼被仙岛众人捧在手心,眼高于顶,鲜少俯就他人,小雪等人也不敢贸然亲近。
这般情形,原是不会有什么交集的。
转机发生在一个晚霞遍天的黄昏,华玦看腻了千篇一律的竹海,撞见纪棠与乔芸芸在溪中捉鱼,来了兴趣。
头一日他站在几丈外的石头上观望,第二日挪到河边柳树下,第三日,一颗灰石子砸中纪棠的后背。
“带我一个。”踢飞石子的男儿抬着下巴,仰着头对纪棠说道。
小雪年岁最小,心思单纯,最先卸下心防,望着这个与自己差不多高的男孩,天真地将华玦归入了“我们”的范畴。
青越与纪棠无可无不可,乔芸芸握着鱼竿的手顿了顿,凝眸审视他片刻,终究没说什么,默然垂竿续钓。
第一日,华玦饮了竹笋炖鱼汤。
第二日,仍是竹笋炖鱼汤。
第三日,依旧竹笋炖鱼汤。
第四日、第五日……周而复始。
直到了吸进去是鱼腥,呼出来是笋味的地步。
小雪并非第一个看出他不耐,却是第一个取出别样吃食分与他的人。
华玦望着少女递来的萝卜干,迟疑地咬了一口。
“如何?你喜欢吗?”小雪温声细语问道。
华玦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在那殷切目光中又咬下第二口,随即别过脸去,悉数吐出。
小雪一双红眸顿时更红了:“可是不合口味?”
“这是何物?”华玦拭了拭嘴角,神色嫌恶。
“萝卜干呀,你没吃过吗?”
华玦一把将萝卜干掷在小雪身上,讥诮道:“你且自己尝尝!这哪是萝卜干,分明是盐巴!”
小雪年幼,腌制手艺尚未纯熟。纪棠尝过数次寡淡无味的,也咽下过几回咸得发苦的,见少女红红的眼眸全是期盼模样,终究不忍说重话,只抢在众人之前试吃。
味道淡了便再加些盐,太咸就用清水漂洗晾晒,佐以其他调料。若实在难以入口,便寻把小锄,在无人处挖坑埋了。回头还要将小雪的萝卜干夸得天花乱坠,说实在太美味,全落入自己腹中,而后取来蘑菇干、鱼肉干作为答谢她的礼物。
乔芸芸和青越虽不似纪棠这般哄着小雪,却也从未说过半句批评之语。偶尔小雪问起,青越便望着远山,避重就轻,敷衍几句“还好还好”。乔芸芸则会适时递来些许吃食,将话题轻巧带过。
因此,小雪一直以为自己的萝卜干当真美味,如今被华玦这般直白地嫌弃,一番好意付诸东流,心像被揉碎的梅子,既酸且涩。
但她天性纯良,见华玦直言不喜,也就不再多言,想着许是仙岛之人吃不惯山野滋味,正欲收起那半袋萝卜干,谁知华玦突然扬手一掀——
“哗啦”一声,萝卜干滚了满地,沾着草屑与尘土。
“小兔子,你也别在吃了。吃一口须饮几碗水,这一袋若是尽数下肚,把守神山前这条河水饮干,也难解渴。”
小雪本就委屈,见此情景,泪珠儿吧嗒吧嗒往下坠,哪里还听得进华玦言语,只顾蹲下身去捡,呜咽不止。
华玦被她哭得心烦意乱,一边嚷着“莫捡了”,一边俯身去拉她手腕。
恰在此时,前来寻人的青越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早对这白吃白喝还摆架子的大少爷心存不满,此刻见小雪哭得伤心,华玦又对她拉拉扯扯,眼底倏地燃起一簇火。
华玦却浑然不觉,反倒如见救星般快步上前,扯住青越衣袖,侧身指向啜泣的小雪:“为着几根萝卜干哭成这般,当真小家子气,你快去劝劝。”
这番言语落在青越耳中,尽是轻蔑之意。
忽闻一声惊呼,紧接着便是坠地之声。
小雪擦了擦蒙在眼见的泪水,抬眸望去,只见华玦仰面倒地,青越一只脚正踏在他胸膛之上,她一时忘了哭泣,呆呆望着眼前景象。
堂堂长芜仙岛少主,先是着了兔子的道,误食盐巴,如今又被飞禽踩在脚下,他何曾受过这般折辱?华玦羞怒交加,猛然抱住青越双腿狠力一掀,青越身形不稳,亦跌坐在地,二人顿时扭作一团,在草丛间翻滚厮打。
自此,梁子算是结下了。
此后七八日,青越走路一瘸一拐,华玦也未讨得多少便宜,脸上两道血痕,外加多处擦伤,都是明证。
徽息神女冷若冰霜,绝非宽厚之人,若知晓好友爱子在自己地界受辱破相,青越那身苍灰羽毛,怕是要成为乔芸芸颈间围饰。青越对此心知肚明,打完架后立即取来剪刀,先在衣衫上划出数道裂口,又咬牙在臂腿间制造伤口。鲜血渗出时,顺势抹在脸上,而后直奔小竹楼寻乔芸芸。
“芸芸!”青越满脸血污,声泪俱下地将华玦欺辱小雪之事添油加醋道来,更暗戳戳透露华玦对乔芸芸剑术的不屑,以及对纪棠凡人之身的轻视。
乔芸芸今日修炼结束回竹楼后,没看见纪棠身影,外出寻找时,见她坐在树下,正轻抚枕在她腿上的小雪,二人说话声量很轻,听不清话中内容,隐约间还有抽泣之声传来。
此刻听青越这般描述,前因后果串联起来,在乔芸芸心中自然而然勾勒出一幅画面:华玦仗着出身高贵,先是踢翻小雪辛苦腌制的萝卜干,继而欺凌弱小的青越,最后更是出言羞辱纪棠的凡人身份。
青越望着那道执竹青剑远去的背影,唇畔绽开一抹得逞笑意。
他们芸芸是何等人物?那可是自幼便扬言要问鼎天下第二的主儿,骨子里淬着火,经脉里淌着傲。如今华玦欺辱的都是她好友,这口气若咽得下去,便不是她了。
果不其然,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乔芸芸便踏月而归,纤指执一方素帕,正细细拭着剑锋,烛火下,那剑刃上的血痕泛着幽幽寒光。
青越瞧着那柄锋芒毕露的宝剑,脑海中已浮现出华玦狼狈不堪的模样,笑意还未漫至眼底,忽觉一道目光凌空劈来——比剑锋更冷,比月色更寒。
那执剑少女素手轻抬,剑尖微颤,淡淡道:“下不为例。”
青越顿觉后颈生凉,讪笑着去迎那双清若琉璃的眼眸:“芸芸,这话从何说起?”
乔芸芸唇角微翘,眼中寒意更甚。
烛火倏忽一跳,剑身反照的冷光掠过他眉梢,待青越回过神来,一缕鸦青发丝正飘飘摇摇坠落脚边。
“再有下次,断的便不是头发了。”
青越下意识摸了摸鬓角,当年被乔芸芸一剑削去的发丝早已再生。可那日少女眼中的凛冽剑意,却如烙印般深深刻在心头。
不愧是徽息神女亲手调教出来的人物,便是这知晓受了欺骗后,怒而冷视的神态,都与那位如出一辙。
一旁的纪棠见青越神色惴惴,只当他是畏惧华玦报复,当下放下手中茶盏,手腕轻翻,霎时只见掌心金光流转。待光华散尽,便见她手中多了一枚七星铃,铃身流转着的光晕,宛若漫天星河。
“棠儿,芸芸早采得紫水萝卜,足有一袋之多,不必再费心了。”
纪棠轻抚铃身,笑道:“小雪,这七星铃不仅能唤来清风,助我攀崖挖萝卜,更是一等一的厉害法器。华玦既然又出言不逊,惹你们不高兴,我自当好好教教他规矩。”
青越目光在铃铛与纪棠之间游移,叹道:“你快少得罪一些人吧,真当自己是谁了?那可是华玦,长芜仙岛以后的掌教!”
“我自然晓得自己几斤几两。”纪棠望向窗外挥锄头除草的初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但如此行事,想必正合神女心意。”她忽而转头直视青越,“那四人你不认得,叶绯玉总该识得吧。”
见青越眸光忽闪,纪棠心下雪亮,只当昔日在自己这儿没讨得好处的叶绯玉,如今已攀上徽息神女这棵大树,送来初一四人,必是奉她旨意。
“走,去会会故人。”纪棠垂眸,将七星铃系在腰间。
小雪放下糕点,与青越交换了个眼神,轻轻拉住纪棠衣袖:“棠儿,华玦不过是口无遮拦,其实……”
“祸从口出。”纪棠手指拨动铃铛,发出一阵脆响,“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就该付出点代价。”
小雪又看了看青越,嘴唇微张,欲言又止。
青越轻咳一声,将桌子上的糕点收拢了几块放在一处,把盘子递给小雪。
小雪点点头,端起瓷盘,望了一眼纪棠,叹息走往门外走,快出门时,红红的眼睛又看了遍屋内两人,才掩门走出。
纪棠坐回原处,杯底残叶沉浮,茶早已凉透。
她提起茶壶,正欲添水,青越忽然开口:“长芜仙岛的人来了。”
“你方才说过了。”纪棠淡淡应道。
青越声音低了几分:“不止是华玦。”
“兰佩清君也来了?”
“不错。”
纪棠执壶的手微微一顿,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桌上,留下一块水渍。
兰佩清君已有近百年未曾踏出长芜仙岛。
青越沉默半晌,终是低声道:“他……也来了。”
纪棠眸中寒芒一闪,转瞬即逝,手中茶盏轻轻搁下,杯底与桌面相触,发出一声极轻的脆响。
青越语气微涩:“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放不下?”
纪棠不答,只抬眸直视他:“是在花巳节上?”
又是一阵沉默后,青越点了点头:“五月初六,花巳节。”
“呵。”
纪棠低笑一声,指尖抚过腰间七星铃。宝物触手冰凉,可肌肤相贴处,却又隐隐透出一股温热,仿佛与她血脉相融,指甲亦微微发烫,与铃身流转的淡黄光芒相映,是法器与主人之间独有的羁绊。
纪棠起身,行至窗前。
青越望着她的背影,心中百味杂陈。初见时那个干瘦矮小的女童,如今容颜虽依稀可辨旧时模样,眼神却常常让人近乎陌生。
——她当真不在意了么?
“时日无多,有些恩怨,还是早些了结为好。”
青越闻言,心猛然一跳,身形一闪,拦在纪棠面前:“莫要冲动。长芜仙岛与守神山素来交好,你若出手,芸芸为难不说,她也未必护得住你。”趁纪棠微怔之际,青越已走到那袋萝卜旁,俯身摸索一番,片刻后,从中取出一只四四方方的木匣,置于桌上。
纪棠眉头微蹙,心生疑惑。
“小雪是来送萝卜的,我可不是。”青越指诀一掐,口中念念有词。
只见一缕缕青色灵光自他指尖流淌而出,缠绕在木匣之上。原本不过巴掌大的匣子,竟在瞬息间化作两尺长、七寸宽的锦盒。
“打开看看。”青越推推纪棠的肩,催促道。
纪棠心中升起一丝异样,已有预感。
青越见她迟迟不动,不耐久等,指尖一挑,“咔嗒”一声掀开盒盖。
黑檀木衬底上,静静躺着一件近乎透明的衣裳,寒气浮动,如雾如烟。
“这可是难得的至宝。”青越指尖点在纱衣上,却始终隔着一线距离,未曾真正触碰,“穿上之后,可隐去周身气泽,纵使对方有窥探溯源的宝物,只要你不施展术法,便极难让人发现踪迹”
落纱羽衣!
薄如蝉翼,轻若浮云,赫然是另一件货真价实的落纱羽衣!
若非纪棠卧房柜中,还好好收着从上官柳处得来的那件,她几乎要疑心青越会使什么移形换影的法术,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它取来。
“芸芸寻了许久。”青越自怀中取出一方丝帕,“她特意让我转交,还说——花巳节,万万不可去。”
纪棠垂眸,待看清他手中之物时,心头震动更甚方才见到落纱羽衣之时。
青越掌中,是一方红紫相间的丝帕。岁月久远,有些地方已然褪色,边缘处亦抽出几缕丝线,但整体仍保存得极为完好,显是主人精心爱护珍藏。
见纪棠怔忡,青越轻叹一声,将帕子塞入她手中:“摸摸看,可还是当年你赠她的那块?”
指尖触及丝帕的刹那,相隔的数百年光阴,恍如倒流。
她与她,仍是竹林下那两个并肩而坐的无忧少女:一个念叨要做天下第二,一个惦记明日鱼汤该放山菇还是笋丝。
岁月如矢,多少容颜改。
纪棠默然攥紧了丝帕。
“轻些。”青越急道,“芸芸特意嘱咐,要我原样带回,一根丝线都不许少。”
从前送给她的礼物,后来当着她面,亲手掷入泥淖,提脚践踏的物件,最终居然还在她手上,一存多年。
纪棠凝视丝帕良久,转而给了青越。
“她为何不自己来?”
“还能为何?”青越仔细折好丝帕收回怀中,“长芜仙岛的人怠慢不得,况且她近来不知在忙些什么,一连几日没见着踪影。”
“她与我们不同,自然要忙的。”纪棠合上盛放羽衣的木匣。
“你们两个人,明明都记挂着对方,干嘛不捅破窗户纸?她为了你,好几年前,就开始找这个隐匿气息的法宝,”青越一叹,看向纪棠,很是无奈道,“你呢,每到花巳节,哪次不是托我转赠礼物?你真当她不知?”
纪棠恍若未闻,指尖微蜷,似乎仍残留着丝帕的触感。
“一个个的都是死鸭子。”青越定论,“嘴硬得很。”
纪棠正欲开口,忽听到廊外脚步声急。青越眼疾手快,掐诀将锦盒缩回掌心大小,塞入她袖中,嘱咐道:“别让人知道。”
话音才落,门扉已被人猛地推开。
玄钰匆匆踏入,气息未匀便急道:“主上快去!璧硅说外头有人寻!”
见她这般情状,纪棠心中已猜得七八分:“是明梧?”
“不是太子殿下。”
纪棠轻笑,低头借着整理衣袖,掩好木匣。
“既不是他,你急什么?我近日也未与旁人往来,有什么笑话可看?”
“虽不是太子殿下亲至,但他身边的小仙侍来请,”玄钰眸中闪光,语气激动,“说让主上去丰泽殿一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