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棠本以为玄钰会随她同赴丰泽殿见明梧,不料那丫头只是笑嘻嘻将她推出门外,冲她摆了摆手,便转身折回平南院中。
明梧相召一事,纪棠早有预感,此刻真应验,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只是日子——恰是莫临溪入平南院后整满一月的光景,倒叫她略略挑眉。这般有零有整,难保不是特意掐着时辰算好的。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纪棠也不慌张,只随着引路的少年前行。待那少年第六次拐错路口、走岔了道,纪棠终是紧赶两步上前,笑道:“还是跟在我身边吧。”
“有劳仙君。”那在平南院外自报过名号的少年面颊微红,赧然道,“原是有位丰泽殿仙子引路的,走到一半,她忽然面色煞白,说是身子不适,指了路径便匆匆离去……”
“总有些人,往平南院去的路上要生出些枝节来,不是头疼脑热,便是忽然想起什么要紧勾当……”纪棠对岚岫淡淡一笑,与他并肩行于云霭之上。
岚岫轻叹一声:“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天规森严,多少功夫都耗费在这往来路途上,一日下来,也办不成几件事。”
天庭律令,非紧急情状不得御剑腾云,为的是彰显天威肃穆。这道天规,众仙早有微词,奈何沿袭多年,只得依旧遵行。
岚岫登仙以来,向来御风而行,许久不曾徒步这般远路。今日因不识路径,多绕了许多冤枉路,此刻已是气息微乱。拭汗时偷眼瞧去,却见身旁女子神色如常,气息平稳如初,不由笑道:“仙君不愧是战神之女,行这许久竟不见半分疲态。”
“不过是个取巧的法子。看似步行,实则两脚各踏一朵浮云,云朵前后交替,我只需立于其上,便如寻常行走一般。”纪棠侧首浅笑,“你也试试,可省些气力。”
岚岫依言而行,果然步履轻快,足底酸麻顿消,不由感激道:“仙君慧心巧思,似我这等愚钝之人,断想不出这般妙法。”
纪棠又是一笑,转而问道:“你是初登天庭吧?”
“仙君慧眼。”少年点头,“只是不知如何看出我是初来乍到?”
纪棠足尖轻点,两朵浮云自裙裾下浮现,她伸手指了指:“天庭之上,就是连木曦灵君都是此法走路。”纪棠续道,“看你形色,想必是有要事求见太子殿下,寻至丰泽殿,却被他门下遣来邀我,可对?”
岚岫点头称是。
“下界之事既已惊动太子,必是非同小可。为何不直接禀明,反要受他们差遣?”
岚岫目光投向远处云海:“不是什么大事。永合县一带的往生簿出了纰漏,掌事命我来借太子殿下的天绫丝,用以修补罢了。”
永合县……纪棠眸光微闪:“你在那处当职?”
“永合县、青鹿县、西晨县,一直到砀施山前一百里的往生簿,都归我所在的缉魂司管。”
纪棠嘴角勾起笑意。难得是个没出光鲜亮丽的美少年传闻,却被她熟悉的地方。
永合县不过是个弹丸之地,统共几千人口。那里盛产一种晶粉石,捣磨成细末后,掺入山泉水,再添各色花汁,阴干七日。若用的是红花汁,便可制成胭脂,点在腮边。若取青汁,抹在眼皮上也颇为动人。这般制成的细粉,质地细腻,久不干燥,敷在面上既能提亮肤色,又自然天成,较之纪棠往日所寻,更胜一筹。
纪棠抿嘴一笑:“那永合县的晶粉石……很是别致。”
她本想说“好用”二字,话到唇边,又改了口。
永合县地瘠民贫,百姓守着几亩薄田度日,有时还需冒险深入猛兽出没的深山,猎些鹿獐糊口。那晶粉石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无用顽石。山路上一不小心踩上去,石头便碎成粉末,行人还要跌个跟头。日晒雨淋,石头化为齑粉,永合县六月多风,风起时,白粉飞天,弥漫全城,直如撒盐飞雪一般,迷得人睁不开眼。
于当地百姓,此石实在惹人厌烦,又岂能担起“好用”二字?
或许是谈及永合县之故,又或许是岚岫觉得眼前女子可堪一谈,亦或他本就是健谈之人,只听他续道:“前几日我们翻阅往生簿,见永合县上一户人家,十余口人都在簿上销了户,但引魂使却寻不到这些魂魄。”
“寻不到魂魄?”纪棠讶然,“还有生魂能绕过缉魂司,直入冥界?”
岚岫摇头:“我们疑是灭门惨案,久寻不得,便去问了永合县的地仙。据他所言,近来并无什么命案发生。”
纪棠轻笑:“所以,你们便疑心是往生簿出了岔子?”
岚岫应了一声:“我们的人起初也不放心,只道那地仙疏懒,不知实情。派人去永合县查访,多方打听,确未闻有什么惨案,当地百姓也如常过活。”
“往生簿常出差错吗?”
“倒也不常。只是若遇一县瘟疫战乱,骤亡多人,邻近地域的往生簿上,偶尔也会出现错漏。”
纪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你此言,便是永合县周围出了乱子?”
岚岫眸光一黯,声音沉了几分:“仙君猜得不错。永合县北面的青鹿县,前些日子不知从哪儿窜出一伙流寇,趁夜色在东面城墙松动处破开一个口子,潜入城中,烧杀劫掠……不少百姓,连同闻讯赶来的官兵,都遭了毒手。”
纪棠闻言,轻叹一声:“人生在世,总是这般世事无常……”
世事的确难料。
譬如青鹿县的百姓,夜晚尚在梦中酣眠,忽然闻得家门轰然洞开。枕边人未及睁眼,刀光已至。案上茶盏犹温,转眼已成他人囊中之物。
又譬如纪棠与岚岫正为这无常世道唏嘘时,忽觉周遭热浪翻涌,抬眸望去,竟见一人高的火球熊熊燃烧,正朝二人呼啸而来。
粉红裙裾翻飞,纪棠已闪身避开,正要松口气,侧目却见岚岫仍怔立原地。火光在他黝黑的面容上投下暖色光晕,映得那双惊愕的眸子格外明亮。
纪棠暗道不妙,此刻再喊闪避已然不及。指掐法诀,口中念念有词,一道金光倏忽闪现,将岚岫推向一旁。情急之下,加之七星铃加持,纪棠一时力道失控,七星铃威能过盛,岚岫被金光猛然一撞,身子重重砸在石柱之上,唇角已渗出丝丝血迹。
纪棠急步上前,关切道:“可还动弹得了?若是不行,此处距药王殿不远,我这就去请药王为你诊治。”
岚岫却只怔怔望着远处火球,待那火球几欲没入云海,才摆手道:“小伤无碍。仙君快去告知天兵守卫,魔界大军怕是来犯了。”
“魔兵?”纪棠蹙眉,目光扫过四周。云海茫茫,远处隐约传来仙娥笑语与天兵巡逻时甲胄相击之声。除却岚岫衣衫被火球灼烧的焦糊气味,今日天庭与往日并无二致。
“何来魔兵?”
岚岫撑柱缓缓起身:“若非魔界之人,谁敢在这连腾云都要治罪的天庭,施展如此狠辣法术?”
“区区小术也配称狠辣?”一道苍劲声音忽从远处传来,语带不屑。
岚岫循声望去,见一灰袍老者自游廊转出。虽鬓发如霜,皱纹纵横,双目却炯炯有神,较之少年更为锐利。
“若魔界真存歹心,凭尔等这般微末道行,这偌大天庭怕是要给人当接风茶亭了。届时此处站满魔兵,倒也不必再畏首畏尾!”老者步履沉稳,言词间尽是讥诮。
待其走近,岚岫顿觉一股浑厚气息笼罩周身,又见他对战神之女纪棠都敢出言训斥,心下当即了然:此必是地位尊崇的前辈高人。强忍伤痛,躬身行礼。
问候未及出口,先闻一声冷哼,岚岫面上一热,正欲赔罪,忽听得衣袂破空之声骤响耳畔。
一股强风骤然袭来,岚岫急忙闪身避让,饶是反应迅捷,衣袖仍被劲气撕裂,一段残布晃晃悠悠垂落手边。
云海之上,罡风呼啸。一灰一粉两道身影在翻涌的云气中交错腾挪。那白发老者灰袍鼓荡,手中雪白拂尘挥来拨去,万千银丝在虚空中划出道道残影,震得四周云气纷纷溃散。
纪棠闪身急急躲避,每每在银丝及身的刹那倏忽闪避,七星铃震荡间金芒四射,与拂尘银丝相击,迸出点点火星。
老者蓦地长啸一声,拂尘当空画圆,那银丝竟如活物般暴涨,转瞬间织就一张遮天巨网。
纪棠见状,急掐法诀。腕间七星铃初时清越,继而化作滚滚音浪,凝成无数金色符咒。二者相撞,整片云海为之一颤,爆开的金光将方圆百丈的云团尽数染成金霞。
就在这璀璨金光中,一道灰影鬼魅般穿透光幕。老者袖中青光乍现,纪棠仓促闪避,仍被擦过肩头,溅起一蓬血雾。七星铃哀鸣一声,光华骤黯。
“叮——”
最后一声鸣响戛然而止。纪棠踉跄后退,粉裙上血迹斑斑。老者拂尘当头劈下,银丝化作百丈匹练。她勉强举铃相迎,却被震得虎口酥麻,七星铃脱手飞出,在云层上弹跳几下,发出几声零落的清响。
云气翻卷间,那道粉色身影如折翼之鸟坠落,重重跌在团云之上。一缕青丝黏在苍白的唇边,纪棠挣扎欲起,却被残余银丝缠住手脚。老者踏云而来,灰袍下摆扫过散落的七星铃,那铃铛在云面上轻轻滚动,终归沉寂。
岚岫在旁看得目瞪口呆,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
倒是那白发老者先开了口:“当年帝尊执此铃,独战魔族三将,那些个狠角色,最后不都成了他手下败将。”
纪棠拾起七星铃站起身来,将散乱青丝别至耳后,不服气道:“重霄帝尊当年已有近三四千年修为,我呢?渡元文君拿我与他相比,未免有失公允。”
“渡元文君?!”岚岫倏然瞪大双眼。何曾想今日天庭之行,不仅得见战神之女,竟还遇着这位门人弟子遍天下的仙门泰斗。
渡元文君眼角余光早已瞥见这个瘦高青年,轻哼一声,转向纪棠:“这个又是你收入院中的?”
纪棠闻言微怔,旋即明白渡元文君是将岚岫也当作莫临溪之流。解释的话还未出口,就见渡元文君面色又沉三分。
纪棠只得噤声,无奈地看了眼身旁挠头困惑的岚岫,神色歉疚。
渡元文君冷眼将岚岫上下打量一番,便别过脸去,负手望云道:“无用之辈,遇事还需你来相护。纪棠,你何时连眼光也这般不济了?”
岚岫仍是一头雾水,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恭敬作揖道:“文君此言何意?为何说纪棠仙君眼光……”
纪棠见渡元文君眼神愈发冷峻,眉宇间不屑之色更甚,心知不妙,连忙打断:“岚岫,你且先去丰泽殿借天丝绫。待我与文君说完话,自会去见太子殿下。”
渡元文君冷哼一声,背过身去,连眼角余光都不愿施舍给岚岫。
纪棠拱手致歉,眼中带着愧意。许是见惯了这些位高权重的前辈做派,岚岫面上不显半分异色,冲纪棠笑了笑,又对着渡元文君的背影行了一礼,这才踩着两朵浮云,学着走路的样子,一深一浅地向纪棠所指的方向去了。
待那身影消失在云海深处,纪棠才轻叹一声,对灰袍老者道:“文君,我们这些人连在天庭飞得快些都不敢,您倒好,又是火球又是杀招的,不怕帝尊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又装乖卖巧。”渡元文君蓦然转身,锐利如剑的目光将纪棠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你做的那些事,哪一桩合过天庭礼法?”
“可天规上确实没说不许我这么做啊!”
渡元文君气结,拂尘一甩:“不成文的规矩就不是规矩了?你且看看,与你家世相当的子弟,有谁如你这般放肆?一口气往院子里收四个,便是重霄帝尊,也没做过这等荒唐事!”
“帝尊洁身自好是有目共睹,文君拿他作比,我无话可说。”纪棠顿了顿,笑道,“可要说其他世家子弟,这些年我本事没学成多少,却见了不少人。多的是人前道貌岸然,人后放浪形骸之徒,似我这般表里如一的,反倒稀罕得很。”
“表里如一……”渡元文君喃喃重复,忽而失笑,“纪棠,就属你最会口是心非。记得你来天庭第六年,我教你剑术。整整几年,你晨起练剑至夜烛高烧才肯歇息。”言及此处,他长叹一声,语气渐柔,又含着怅惘,“可惜你根骨平平,再勤勉也难有进益,后来,便连声‘师尊’都不肯唤了。”
纪棠淡淡一笑道:“我这般不成器的徒弟,报不了师恩不说,若还打着文君门下的旗号,可就是恩将仇报了。”
“你啊,总是这般。”渡元文君扬手,拂尘银丝轻轻掠过她发顶,目光难得慈和,“以你的资质确不适合习剑,也怪为师醉心剑道,又念着凛夜战神当年一剑荡五州的英姿,想着你既是他唯一血脉,女承父业也是美事一桩。却忘了你母亲……”
话到此处忽然顿住。
那个不能言语的凡间女子,战神的发妻,早已成为天庭讳莫如深的存在,如今的小辈中,甚至有许多已不知晓她的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