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凉破败的寺庙里遇着个人似乎并不是什么顺理成章的事情,沈以峤原本即将昏睡过去的大脑瞬间警铃大作,身形一躲闪,硬是拖着具残破的躯壳与来人让开了几步的距离。
“先生不必慌张,晚生只是一云游的读书人罢。”
陌生的脸。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苍白而薄的嘴唇,赫然是一张清俊的年轻面孔,却自柔顺的眼尾都沁着股令人心安的温和。他身上端正穿了件月白颜色的褂衫,身后背了个过头的竹筐,似乎收摞了成卷的经书。
沈以峤退后一步,强行咽下喉头翻涌上来的腥意,嗓子有些干涩:“你到底是谁?到这里来有什么目的?”
那人拱手朝他翩翩行了一礼:“先生不必对晚生怀有如此的戒心,晚生只是夜里行脚疲乏,欲在此处借宿一晚罢。”随即又抬头温和地说道,“晚生敝姓赵,名君颐,若不生分,以兄弟相称便可。”
在现代的都市下,城南荒郊的寺庙里忽然闯进一个读书人打扮的陌生人,沈以峤几乎就在刚才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已然是一副袍衫的装束,似乎真就在大雨的跌撞下硬生生间进史书里古色古香的时代。他仍旧十分警成,可全身自毛孔散发着的痛楚迅速折屈每一寸尚在活动的关节,他后背贴紧墙壁,累脱了气力般撑着尚在混沌的意识。
见沈以峤对自己仍旧心怀戒心的样子,赵君颐只是谦和地一笑,拣拾了香客用的蒲团掸去灰跪坐下,卸下了背上的竹筐,拿出一个拇指大的陶罐取走了盖子,另一只手又从侧篓处抽出张泛黄的符纸,手里握了支细柄的毛笔沾了罐里的丹砂酡红。符纸凌空,他就一笔一画地描起来,很快,了了一道诡谲崎岖的纹势爬满了整张符纸,一笔凸脊,最后险险停住。
“先生,借你一点血可好?”
他如此说道,笔锋一转,随意的笔头一挑。沈以峤只觉全身似乎一阵滚热的暖流流经,正错愕间,手腕上伤口里已然淌出一缕纤细的鲜血来,如舞蛇般自毛笔的指引下渗进了符纸里,瞬间那道纹势开始如活了一般开始流动,符纸的一端沾染上火星片刻化为灰烬,只剩在本凝固的空气中凌空横着一道卦象。
“你不是个读书人吗?怎么又在行道士之事?”沈以峤感到了莫名的心悸:眼前的青年人看似披了幅温和的皮囊,行为举止间却处处透着股寒意。他的眼瞥到了寺庙的大门——不管自己情况何如,离开这里一定是个明智之举。
赵君颐摇了摇头,却道了句:“这一条卦,便给予先生了。”
话音刚落,沈以峤便发觉自己的眼上覆了层血膜,似乎正浸过眼眶,爬遍神经直击麻痹大脑——他支不住昏沉的大脑渐渐将周遭的残垣搅得乱离,在逐渐模糊的视线里,那道血红的卦象正膨胀成蠕动的触手,丛丛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他喉头不清不楚地闷哼了一声,失去意识的同时身体向前软绵绵地栽去。
蠕动着的触手迎面稳稳地扶住沈以峤,赵君颐合上陶罐的盖子,眉头轻挑,神情有些讶然:
“有意思,是它。”
沈以峤世记不清自己昏迷了多久,只是在意识逐渐回笼时耳畔总蒙了层嚣杂的背景音,似乎自己正身处闹哄哄的场景,任由人声鼎沸着搅乱他平静下来的大脑——嚣杂声清晰的瞬间,他一睁眼——
“先生醒了——可觉着好些了?”
赵君颐坐在最底下那层台阶上,闻着动静便微微侧头,目光和善地打量着他。沈以峤发现自己正靠着石柱。回头一望,发现是个荒废了的道观的门口,而在大略将目光所及之处的情形扫了一遍后——
嚣杂的市井,贩铺鳞次栉比,自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两边连缀至石桥拱立的尽头。这完全就是他记忆里的渠田街的模样,这道观当时拜着三清,香火鼎盛。而如今眼前的一切正是曾经的复刻,只是游玩着的人成了袍衫翩翩的公子小姐,玉帘步摇中时而掺进谈笑之声,粉饰的画舫从间中飘过,芙蓉制作的衣裳缱绻一道撇进云雨。
“这里——是哪儿?”
沈以峤听着自己的声音似乎正游离在自己的知觉之外,飘在触不着的远方。
“此为北斋,齐梁之都,”赵君颐有些讶然,“先生此前未尝游访吗?”
“什么北斋、齐梁?!这里不应该是堰都的城南吗?……”沈以峤听完脑中一片混乱,顾不上自己尚未痊愈的躯体,站起身几步踩下台阶,被来往人群推揉得差点又跟跄着摔倒——
赵君颐从身后扶住他,正色道:“先生这话教晚生着实疑惑——此地从来便是北斋,齐梁的北斋。至于先生口中所谓的;‘堰都',庶晚生才识浅陋,未曾听闻有此地。”
所以,他不会又穿越到哪个虚构的朝代去了吧?
“管这里是堰都还是北斋呢——我现在的首要之事是去找到这个世界的自己——如果找的地方没有问题的话,但是首先还是要把这个地方给摸透。”沈以峤暗自想道。
他望向赵君颐,却察觉到这个自称读书人的青年人属实有些怪异——手上正举着个腐黑的破木板,用丹砂端端正正提了句“一百金,算一卦”,一旁的竹筐里,也收拢着类似八卦镜、蓍草、符箓一类杂七杂八的玩意儿,见缝插在塞满经书的空隙里。
“你是个算命先生?”
赵君颐任由沈以峤有些好奇地摆弄着行卦的器具,眼里望着经书,耐心地解释道:“如今世道难矣,晚生也只是偶然习得此道法之术,权作盘缠了以供行脚了。”
“你说这是赚钱的法子?”
“正是。”
沈以峤指了指算命的破木板:“一百金似乎有点……小贵?”
“先生应是不熟北斋。一百金可抵城中府邸一座,若是买个官职,四品侍郎再添上个监官也是绰绰有余,大致也抵得花魁一曲动京城的缠头。”赵君颐说罢,又温和地问了一句,“先生看着像很有疑问?”
“……有点,”沈以峤大致估量了一下,面色顿时有些怪异,“平时……会有人来吗?”
“先生是在怀疑我吗?”只见他放下经书,轻笑了一声,目光依旧平和,“这煌煌北斋,想千金求晚生一卦的可不在少数!帝王将相,王公贵族,市井僧贩……一百金又算什么?教那齐梁的小皇帝捧着千金跪在面前也不会施舍他一二。为卦,者的是面相;卜卦,沾的是因果。”
“恕晚生唐突,先生自何而来?晚生瞧先生不像是齐梁境内的人,莫非是天陈的人?”
沈以峤摇了摇头——既然他说从来没有听闻过“堰都”,那么自己所处的时代对于他来说便是完全的不存在。他忽然便想起了“一百金”,有些局促地开了口:“那什么你缺钱——我的意思就是银两——吗?”
“银两乃身外之物,晚生愧然不缺。先生有何难处尽管开口,萍水相逢,晚生白会出力相助。”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沈以峤摆了摆手,两颊泛起一片酡红,“你之前救了我,对,还帮我算了一卦。但我好像没钱。”
——一个子儿都没有。
直到现在,赵君颐一向随和端庄的面容上才真正出现了一缕忍俊不禁的笑来:“晚生之前不是说了么——这一卦是送与先生的。至于救命之事,举手之劳。晚生自青城行脚,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也近晌午了,先生第一次来北斋,那便让晚生做东,湘玉楼浅酌一杯,可好?”
两三笼蒸气腾腾的花糕,小碟垒就的片糖,什锦与清荤玉盘相擦,玉箸颀长,自金箸相碰间没入红油汤汁。沈以峤有些贪杯,转着白玉雕成的酒杯喝得安静。
“先生好酒力,”赵君颐莞尔,“倒教晚生想起了一位故人,他也如先生这般贪杯,自诩千杯不醉。但他倒是行酒的时候颇为活络,总是不安分地去灌别人酒,闹个不醉不休。”
“那这位故人真是好兴致。”
“先生来到北斋可有什么要事?望勿耽误了办事的时间,陪晚生在这里闲酌。”
沈以峤叹口气:“找人。”
“那定当是很重要的人了,值得先生不辞辛劳远来,只身涉险北斋,”赵君颐说得郑重,思索片刻,“若先生不嫌弃的话,晚生可引着一位至交,齐梁奉天司守夜的子夜,北希城内人员的流动来往,他们守夜人可一清二楚。”
“而且,”他双指拈了枝花糕放入口中,神情随和地接下话头,"方才晚生与先生的那番谈话的间隙,已有人详细地将一言一语都记了下来。子夜兄应当已经得知了。那既然如此,先生可有兴趣陪晚生一访?”
沈以峤一怔,对他这般善意的举动颇为感触。他一口将杯中的烈酒饮尽,声音有些沙哑,像是斧刀齐齐挫过:“当然。那便提前谢过……赵兄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在这里的一岸一动都会受到监视?”
沈以峤几步赶上,跟着赵君颐逆着人群向着人群渐少的皇城走去,他回头望了跟撇在身后的市井喧嚣,竹喧浣女中戏腔缠绵,小贩三两吆喝声中面孔光彩转换……他于是抛出了那个疑问。
“那么先生以为呢?”赵君颇淡淡一笑,"王公,富甲,将相……谁敢保证他们个个不怀不二之心?北斋富庶,晚生一句不敬的话讲来——诸位王侯私屯的甲兵一日举占北斋完全不在话下!北斋举天下之大,良田千顷,府邸星云。”
“不知先生是否思考过,为什么齐梁皇族会任由这么多私屯养兵的侯府将门坐落在皇城周边,难道就不担心他们有一日举兵改朝换代吗?”他平和地说道,“只要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中,一旦在异心,便会立马灭全门——侯门的更迭人们可早就习以为常。也许一日之内,市井依旧,但那些大家已然摸了匾额。——负责监视他们的人便是奉天司的掌管北斋动向的‘夜'字处的守夜人。”
“那……”沈以峤正想再询问,却不料赵君欧脚步堪堪一停,转过头来正色说罢:
“先生,噤声,准备进宫了。”
沈以暗闻言抬起头,所有的视线都被巍屹的城墙挡下。朱色的城门肃穆相视,在无声威严的注视下,被逼至阴影下的他不由得心悸,在喘不过气的间隙里生出一股掺了威胁意味的异样情感。
赵君颐径直忽视了两排手执锐兵身披甲胄的将领,直到通近宫门时,终于为首的将领迈着沉重的步伐向他们走来。沈以峤毫不怀疑,这大汉甲胃下紧绷着的肌肉能一拳把自己砌进城墙里。他偷偷拽着赵君颐的袍角,身子后退一步,对于小山般压来的不速之客。
几步远的距离时,将领忽然收敛起外溢的杀气,双手作揖,露出一幅恭敬的面容:“赵先生。”
赵君颐微微领首,衣袍翩翩,拱手相拜:“陈总兵有礼了。晚生可受不起这等礼数。”说罢,他转过头与沈以峤介绍道,“先生,这位是昭定卫陈总兵。晚生与其也算有段不浅的友情了。”
将领拧作川字的眉头忽然挑起,犀利的目光将眼前这位被尊称为“先生”的孱弱少年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扫了几回,才有些讶然地问道:“赵先生,可否引荐一下?”
“先生只是陪晚生暂来此地,并不久留,日后亦不会有过多的交流,——陈总兵,晚生觉着便免了吧。日后若有缘再会,引为至交亦可。”
赵君颐说罢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在他不寒而票的注视中驱宫直入。
他们顺着宽敞的大道一直走到尽头,在一座墨色浸染的黑压压的府邸前停下,金榜的匾牌上爬了黏稠的一个流淌的文字“夜”,紧闭的大门自阴翳处挫起生灰,迎面便是一股潮湿的腐烂气味扑来。
“这里有人住吗?”沈以峤捂住口鼻,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他所以为的“奉天司”一定会处在金碧辉煌的大殿,却没想到它竟处在一个破败不堪的,可以说是荒废已久的府宅中。
“先生有所不知——除子夜兄以外的守夜人都分散潜在北斋的其它地方,而且,”赵君颐面色不改,上前去推开厚重的铜门,“子夜兄他也不善收整,自升为守夜人以来——先生,小心门槛。”
他伸手扶了一把,才避免了沈以峤没注意脚下一绊鼻子碰地板的惨状。
“——就没有再收拾过这屋内,但子夜兄为人仗义大方,先生尽管将难处告诉他便可。”
他穿过萧索枯败的庭院,几步登上台阶,手轻扣铜环。须臾原本静悄悄的屋内生起一阵细微窸窣的动静,蚁行了几秒后一股黏稠着水汽的嗓音扑面从紧闭的门缝中漏出——
“赵兄!——你可来了!”
话音刚落,沈以峤便觉眼前一黑,全身像是被鞭子狠狠一抽,头晕目眩——被身边的赵君颐扶住站定时,眼落的光景顿时切成堆满杂物的昏暗的屋内,成堆的卷轴案牍高垒起地面,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垒至房顶的书卷,在白纸糊成的窗子折射出的惨光里与灰尘共生。门帘摊开自房梁上垂下,一个巨大臃肿的黑彩陡然映在门帘上。
“哈哈!稀容!蓬荜生辉!免了好茶相待,那便以酒代茶吧——”
臃肿的黑影一动,门帘忽然一掀,酒水翻腾之声挥然——沈以峤眼神一凛,伸手便接住一个葫芦,打开一闻,正是方才在湘玉楼他颇为贪杯的那壶烈酒!
“先生,这位便是晚生提及的子夜兄。”赵君颐说,“子夜兄性豪放,先生多坦荡便是。”
“先生?让我来看看……”那团黑影忽然开始剧烈地蠕动起来,又险险一停,尖利的大笑声破瞬间压缩成一声疑感的闷哼,“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沈以峤对于他的疑问一愣,好半会才说:“子夜…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在两天前就进了太昭吗?——那里一向活的进去出来时连尸骨都无存!那你现在为什么又出来了?!”质问声渐渐逼近,潮湿的嗓音中多了几分危险的意味。
“他见过这个世界的我!所以说,我只要进太昭去找到自己——这一切就能结束!”沈以峤暗自心想道,一时间觉着全身的重担都轻松了不少。
而在赵君颐看来,眼前孱弱的少年低着头沉思,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惨白得似乎下一秒就会冒厥过去。他忙开口:“子夜兄,不必咄咄逼人。兴许先生是被高人救下的,毕竟晚生的第一次碰面,先生就伤得很重,像是死后劫生。”
“哼,”那团黑影闷哼一声,但没有再追问下去,“行了!行了!算我唐突!——自罚一杯!挺好!”
门帘后咕嘟嘟响着水声,半晌,一个空了的酒葫芦咕噜滚到沈以峤脚下。他略一思忖,打开了手中的酒葫芦。
“敬子夜前辈一杯。”
他仰头灌下满壶的烈酒,面色不改,掀手将葫芦掷在地上,身形有些趔趄。赵君颐扶住他的肩,淡淡说道:“先生他身体不好,子夜兄就莫要刁难了。得了时日,晚生亲自来与子夜兄调教可好?”
“咳,那是不敢的——小子,你倒要寻何人啊!——说来听听!”
沈以峤已经知道这个世界的自己在哪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他亦十分关心……突然失踪的,有所隐瞒的。
“一位朋友,叫楚庾明。”
门帘上的巨大黑影缄默无言。反倒是一旁的赵思颐思忖片刻开了口:“先生,取的是否是‘平楚正苍然’的‘楚’,‘我庾维亿’的‘庾’,‘心为明堂’的‘明’?”
“当然。”沈以峤望向他,“赵兄识得?”
“赵兄和我都认识,可以说——整个北斋的人都听过他的名号。”没待赵君颐开口,那团黑影就已经抢先说罢,“毕竟,呵呵,聊斋的画皮鬼,画的可尽是人都兽心,那次——”
“可以了,子夜兄。我们先退下了。”
黑影闻言讪讪一顿,门帘上的轮廓又开始蠕动着变形,最后静穆地化作一幅剪影映在街上。赵君颐带着沈以峤离开了府邸,一路长驱出宫,沿着来时的路稳当地走着。
“赵兄。”沈以峤弱弱地喊了一声。
“先生,”赵君颐似乎极轻地叹了口气,才缓缓说道,“可知画皮鬼为何物吗?”
“唔……女鬼取另外的脸皮为自己用?”
“所以啊,楚画师他换人皮,亦换人心,”他步子走得极稳,语用平常得没有一丝异样的起伏,“只需五十银,就可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剥皮换心。北斋的人便都唤他‘鬼楚'。不过,一次不为人知的契机后——”
“他疯了,疯得彻底,屠尽城中法元寺高僧。那一日,戒严的寺庙内血流成河。”
“他如今在城南未渠附近摆着画皮的摊子,不过早已疯癫得说不出人话。"、”
赵君颐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着沈以峤,神情温和:
“晚生便带先生去见见他,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