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昭

    破衣衫的青年人蜷缩在台阶上,只油腻的发捎大抵遮了全部的神情,生满老茧的左手几根手指握着支腐黑的毛笔,在嗓子眼里斥出的“嗤嗤”低笑声中,自顾自地在地面上描着画,每蘸一笔黑墨,笔在砚台外吸干了墨水,再横竖极细的一笔描开原本的轮廓,四肢匍匐着,身体以极其不自然方式扭曲成蛇形。

    “楚庾明......”沈以峤无措地唤了一声,“楚楚?”

    青年人猛地一抬头,目光恶狠狠地盯向来人——深陷下去的眼窝,暴凸的眼球里紧绷血丝,只是一张薄薄的脸皮裹了挫削千道的骨头,自颊间凹下一片腐青的死皮——仔细辨认依稀窥见了他记忆中楚庾明的模样,但在血色褪尽、胡子拉茬的脸上,在那张死气与生机并存的脸上,沈以峤还是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楚庾明看他的神情,警戒得像是在注视一个从未相识的,从来陌生的人。

    “先生不必伤怀,楚画师现在并非清醒状态,认不出从前的至交是常事,”赵君颐注意到沈以峤脸上的迷茫与痛楚,忙开口动劝慰道,“先生下次挑准了时机,便可与他一同叙旧。”

    “下次吗……没机会了罢,”沈以峤有些出神地叹了口气,话锋一转,“他这是在画什么?”

    “先生,恕晚生不知。不过在楚画师还是位意气的少年郎的时候,市井传遍了的轶事。他疯狂地爱上了一位年轻的神明,那位神明般的少年在被法元寺掳去后再无讯息,于是那一日,在我佛慈悲的注视下,擅香相萦间血味直冲,他血洗了北斋的皇寺法元寺,那一日,血溅北斋。”

    “倘若晚生没猜错的话,楚画师现在以笔勾勒,大抵是在画他心目中的神明吧。”

    楚庾明一直没有理会他们,兀自作画。街坊蛇行相纵挤出阴翳的巷陌,在衣衫褴褛的脚步间喘息声被压成市并喧嚣的背景面,在清冷的石阶上高叠灰尘,蛆生着将巷尾一点点吞入人稀的死寂……急促的脚步声一阵摩擦掠过......

    沈以峤恍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已经被赵君颐带离了那里,重又站在人潮汹涌的街头。他使劲抹了把脸,努力使自己忘掉方才做出的那一番情形——他像疯了似地冲上去,硬是要把地上的楚庾明给拽走——

    “既是先生至交,晚生会照顾好他,”赵君颐注视着他,关心地问道,“先生脸色不佳,身体是否有恙?"

    “我……没事,”沈以峤缓缓呼出一口气,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说说其它的——太昭是什么地方?”

    “天地未形,冯冯翼翼,洞洞灟灟,故日太昭。——即取天地尚未形成之意,但那里通俗了说便是鬼市。”

    “鬼市?北斋还会有鬼市?”

    “非也,先生莫忘了,北斋可有奉天司,哪里容许鬼市这般的存在?”赵君颐摇头,一边手伸到身后的竹筐里取了符纸与丹砂,用丹砂涂了几道符纹抹开,但出乎意料的,毛笔刚触离纸面的瞬间,符纸就瞬间火星沾上一角燃烧殆尽。他伸手掸了掸灰烬,继续说罢,“先生请看,符卦都算不到,摸不清的地方——这便是太昭。很惭愧,晚生对此地的唯一认识便是误入那里便再也没有生还的可能性。”

    “你们又是怎么判断人是去了太昭?”

    “他们自有各自不同的法子,毕竟作为一个与北斋格格不入的地方。至于晚生,偶尔习得占卜为卦之术,向是算出来的。”

    沈以峤忙问道:“那么赵兄可知如何去到太昭?”

    赵君颐却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眉头微蹙,在忧心忡忡地思索着些什么。过了半晌,他才略显担忧地开口说:“晚生自是知晓的。只是晚生不明白先生为何硬要去那鬼门关走一遭。晚生视先生为至交,自然不愿朋友去涉险。”

    “晚生乃青州一布衣,藉藉无名,却颇幸运地结友了许多志士惺惺相惜。晚生与先生相识,早已引先生为挚友,如今教晚生亲眼望着先生走上死路,晚生于心不忍,故大可以不助先生,甚至诓骗先生。”

    但他随即话锋一转,神色缓和下来,似有些释然地长吁口气:“但晚生交友,贵在交心。既是先生想做之事,晚生自会鼎力相助。先生自有吉相,先前得以离开太昭。晚生无他,那便再赠于先生一卦以备不虞。"

    赵君颐双指探出一张蚀黄的符纸,轻飘飘凌于半空中,右手提笔,着丹砂侧写嶙峋几笔,犹泼墨于绢,笔头挑开几晕丹墨,在惨人的侧翳中淌出一道深红诡谲的卦形覆于纸面;他厉声喝道——

    “乾,元、亨、利、贞。”

    “乾道变化,各正性命!”

    “潜龙勿用。见龙在国,利见大人!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亢龙有悔!”

    沈以峤的手心落了枝金光熠闪的乾卦,颜色变淡逐渐隐入手心。他忙作了个揖拜回去:“沈某便多谢赵兄了。”

    “折枝之事先生不必挂齿,只是有关先生的身体,晚生还需多言几句。”

    “赵兄请说。”

    “先生气血不足,身体还需多调养一番,忌辛寒。身子骨这般弱,务必谨记勿染风寒。先生先前受的伤晚生虽已包扎好,但痊愈得慢,也需注意着些,”赵君颐字字叮嘱道,“至于先生的右眼,晚生斗胆一问,是否时时出现淌血的情况?”

    沈以峤有些惊异:“正是。赵兄你怎会知道?”

    “晚生算出的。如果先生的右眼也时时出现复明的征兆,先生恐须多加注意了,”赵君颐脸色严肃,加重了语气,“若晚生猜的不错,先生,你的命教里沾染上了莫须有的因果。”

    “具体的晚生色说不出个大概来,只是提醒先生多留意些。”

    沈以峤虽不明白他那一席话的含义,但仍颔首:“我记下了。”

    赵君颐于是郑重地朝他拱手行礼,抬头时嘴角已是一抹浅漾的微笑,在温和的面容上迅速蔓延开来,化作一股自举止间浸染弥漫的温雅。

    “晚生也不搅扰先生办正事了。先生此行切记小心,凡事须以自身安危为先。莫要逞性子,须记在太昭,众相皆为虚妄,天地无形故无相,先生须坚持我相为真才可。还有,先生若以后仍在齐梁境内行事,报上晚生的名号方便行事得多。虽说交情微薄,但亦足以先生行平常棘手之事了。好了,先生,晚生话已至此,便不用什么长段煽情的赠别词来作告别了,一句简单的话就足矣。”

    “青山不改,绿水水流。先生,后会有期。”

    赵君颐一指手,在沈以峤的眼前落了层血膜,随即双手作势以指尖血珠瞬间结好数道卦象,面色一凛——

    “天地未形,冯冯翼翼,洞洞灟灟,故曰太昭!——起!”

    一阵重物坍塌之声訇然炸响,在声音被拉长至数个极点接连相坠,时间线正流倒流横穿片隅空间,右走马灯花飞逝的间隙,沈以峤头痛欲裂,世界却忽然一静,万千光景转瞬即逝,化作耳边温雅的一句话语:

    “先生,那便再会了。”

    天地未形,冯冯翼翼,洞洞灟灟,故曰,太昭。

    沈以峤说不出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从他的感官来说,他用眼和手触及了黑暗,而从行为动作看来,他似乎正在黑暗上行走,会凭着一层浓重的雾气,忽然,在他触及不到的远方出现了他梦中的那个极点。

    他深吸口气,伸手一抓未形的黑暗——在世界为之皲裂轰鸣的那一瞬,他的眼前实实在在出现了流动的血色数字:

    17:16.

    “咯噔”——在一片人神共静的死寂中,梦中稀微的极点忽然一颤,周边一圈柔和的光星瞬间裹挟两手边的黑暗卷入涡形扩大的极点,将掩饰的黑布一揭而下:

    背上忽然多了股推力施压,沈以峤一个趔趄,身子前倾,摔在了石阶上。他抬头去观察四周,一如方才在北斋醒来时所见那般,青石板铺就的小道自眼前蜿蜒至石桥旁,在破瓦残壁的顶屋间崎岖折屈几道,在苔藓束缚的地下掀起复燃的死灰。

    不,完全不一样!这里是很久之前就荒废的渠田街——不是人山人海,人潮不息的齐梁皇城!

    “这里是太昭?!”沈以峤不敢相信,狂奔了一路,每次无疑撞见的都是结满蛛网的老屋蜷缩在潮湿气极重的巷尾,腐青的木板倒悬在头顶,似乎会在阖门的那一刻,在岌岌可危的声响下轰然崩塌。

    月白衣袍的青年人依旧不疾不徐地走在前头,平和的声线随凛风逐渐消磨成沙土扬去:“……须记在太昭,众相皆为虚妄,天地无形故无相,先生须坚持我相为真才可……”

    他脑中顿时冒出一个想法:“那如果我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呢?”

    于是沈以峤解下了手腕上缠着的绷带,伤口处敷了草药碾就的青泥,愈合的只剩极淡的一道疤痕。他两指一绕覆在眼上,随后在脑后紧紧打了个结,左眼被遮去光景的一刹那:

    清冷的街道被掀开一角,一隅烛火一颤,在玉帘声动中明镗的灯火逐渐侵蚀整片黑暗。在半壁夕阳将坠之时,将攒动的人影定格在绷带内侧的一道剪影,不真实地演绎着。

    沈以峤望向四周,无数行人从他身边掠过兀自向前走去,他目光曾到一位上班族腕上的手表,指针显示着时间——07:12,指针停止转动,定格在那一个时间点。

    “所以我就是被解远山带来了这里?可是为什么这里的时间点与我的不同?”沈以峤抬头看到那串诡异流动的时间正浮在头动,像流血般分钟位数一变。他又留心去注意了其它人身上的时间,发现不管是手机屏幕还是腕表上的静止的时间,都不尽相同——似乎这里的每个人都有着一个独属自己的时间点。而在这里,一切的时间都停止了流动!

    他想起了解远山腕表上的那个时间点:18:27。那么,如果自己猜测的一切成立的话,解远山带自己进来的时间点便是——18:27。那么他要想赢下解远山口中的“捉迷藏”游戏,就必须在这个时间点前在这里找到他自己!

    17:20

    沈以峤拨开人群走了几步。却满是心悸地停了下来——他终于弄清了自他一涉足太昭就浑身产生的那股别扭不自然的感觉,这里的所有人都没有脸皮——他们的五官神情都是画上去的!

    喜悦,愤怒,哀伤,悲恸,嫉妒,胆怯……人类由眉毛、眼睛与脸部肌肉构拟的表情在平坦似滑膜的脸上只寥寥数笔着墨就扎根于皮上,凝固不动。他停下观望了一会儿——这里诡异的一切却又处处透着不自然的合理:幼童蹲在街头玩闹,上班族们西装革履,臂挽皮包在人行道上急奔,商贩推着三轮车自染血的街头走下。古儒们褒衣博带,翩行而过,僧侣一身衲衣,手指佛珠吟哦……黑肤,白肤,黄肤。他目光所及之处,似乎压缩进了整个世界。

    沈以峤咽下涌上喉头的疑问,奋起几步在茫茫人海中仔细搜寻着自己的模样,在脸皮尽被剥下,皮肉光滑附着的人脸上,千篇一律却又各富情态的神情早已脱离了那人原本的模样,他只能通过头发与穿着来依稀辩认——

    他跌跌撞撞推开蜷聚的人群,他们只是死气沉沉地身形一晃,如行尸走肉般仍在原地打转,在僵硬躯壳的驱动下,将干枯瘦削的四肢掷向既定的距离。

    17:50。

    同一副年轻女人的数束,沈以峤已经整整撞见完全不同的四次——四个“她”。每个“她”都维持着弯腰的那个动作,在不同的街头同时捡拾着一串珍珠项链:滑下,再拾起;再滑下,拾起……

    三个相同的小贩,从三个不同的方向,镶在同一片残阳里,推着三轮车沿街路步下晚高峰的洪流:又开,又停。再开,再停……

    两个西装草履的职员,蹲在两个不同的贩铺旁,藏在两片各不相同的阴翳里,维持着打开一次性餐盘的动作:打开,合上;再打开,又合上……

    只有一个他,在人海中费力辨认自己的模样……

    18:10。

    沈以峤耗尽最后一丝微薄的气力,趔趄着摔在地上。

    在喧杂都市下,过往的人群没有人在看他,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脚步从头顶落下,似乎生生将天灵盖撞出一阵轰鸣,沉重的皮鞋踩在手背,几乎将十指齐齐碾碎——

    无数次几近痉挛晕厥的间隙,都被手心刺麻的痛感给掐醒,生生将他崩溃的意识悬崖勒马,拉回早已与肢体游离的脑中。沈以峤被清醒与混沌相生折磨着,喃喃低语——

    “赵兄……我好痛。你让我睡吧……一切,就这样吧。”

    月白衣袍的青年人俯身打量着他的伤势,郑重其事道:“……晚生视先生为至交,先生有难之时,晚生定不会不管不顾……”

    他拼命挥去脑中赵君颐的残影,在手心乾卦的刺痛与重塑下,才勉强再次看清了周遭。

    依旧是人潮汹涌,人是孤独。

    若世上无人观我,我便沉湎真理。任死亡湮灭与遗忘,湮灭于浮光掠影,遗忘于沧海一票。我观孤独,形单影只。

    ——“楚楚……很抱歉了……这次我大概又是走不出去了。大概,又是疯癫至死,闹腾个不得安静吧。”

    可是,他还夸下海口要带楚庾明离开这里呢——是他,本该桀骜,更因不驯。他还有什么办法:至少,让自己的眼前出现人海中的那个他?——一时间,所有相关的记忆如洪水肆虐般走马灯花,一条条陈列在他脑中……

    他还会——「创造」!——创造一个人海中的“他”!

    沈以峤左手指甲掐进自己的手臂,强迫自己迅速清空周围攒动的一切——想象:那是夕阳将坠的傍晚,人尽归家,烛火映剪影昏黄,灯火如注。青石板铺就的小道中人影稀疏,他的面前,正站着“他”——没有五官的脸皮上却被极为仔细地描摹了他的容貌,着墨一笔一画,落笔皆为神似。可“他”不同,他在苟延残喘扑食着生的希望,而“他”却在神情玦尘而悲悯,像是挽着层他不曾见过的薄纱,拱手相立,一举一动宛若滴仙。

    18:26。

    “他”朝他缓缓伸手,温柔地说了句:“来吧——我的少年。”

    两只指骨细削的手覆在一起;沈以峤撑不住最后的气力,仰起的前半身倒在“他”的怀里,脑后结微松,在猎猎西风中欲脱覆眼上。

    18:27。他头顶的血色数字忽然凝住不动,化作一缕红线轻轻挑开了绷带。

    眼上覆着的绷带松开,在风沙诳起之时,尽数湮灭。高楼古镇碾作黄沙消散,人影掩埋终归消磨,在往迭的行路中水滴石穿,须臾风沙掩迹,如生湮灭,在暮色沉浸的夜空上呻/吟着喘息。

    血斩黄沙。看见了千疮百孔的天空,淌着血红色的血,扭曲丑陋的一张脸,伸头大笑着。在血色与黑夜中,似乎一切回到了梦中那个极致的极点,在生的彼岸匍匐,在死的尽头悲恸,最终将所有的颜色抹去,最终只留下,永劫的无明。

    众生皆观,长夜「无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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