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生君颐,齐梁青州人,弱冠之年家父乞骸归乡后,颐即行脚去京,大抵是去会会至交罢。
家父致仕后性子活络不少,时常与晚生提起“君颐”二字的寓意,他道这“君”字取的是“①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而非“②朕以吵身,君主海内”,抑或是“③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而那“颐”字,他却从来无定数,有时说是“④中夜涕泗交颐”,或是“⑤贯颐奋戟者”,但晚生在偷窃着是这震下艮上的好字,教晚生习了一身为卦之术。
邻家的耆老时与晚生提及当年“⑥佛老起纵横”之事,颇有自得之意。晚生心向往之,赋闲在家时通读三教,佛图道观皆去得,亦时常扮作夫子去私塾教习,但亲故时劝晚生行科举之事,博取一番功名,好承家父衣钵,入庙堂为官。晚生见此只一哂,忽然忆及先生总角时手栽的月挂,枝繁叶茂,桂雨数几凌香。
晚生从前未尝游访北斋,仅在浩繁卷帙中读到一句语焉不详的存在:“北斋,齐梁之都也。举天下之大,良田千顷,府邸星云。”只寥寥几句,晚生便心驰神往,一面又与家父攀聊,才知齐梁除却封疆侯门外,凡加爵封候者,名声鹊起者,也就是王公、富甲、将相之属者,皆云聚北斋,私屯甲兵。——其余家父便也不多赘述,似趋之若鹜。
晚生壬戌年仲秋自青州负囊去斋,途经诸县,只言片语间便大致勾勒起北斋的轮廓。只是一路颠簸疲乏,遇上的流民也几近将备好的盘缠吃空,于是便拾了个算卦的摊子以供行脚,价钱定的高,怕乱了命数的平衡。为卦,看的是面相;卜卦,沾的是因果。仅寥寥几笔,便可一改那人的命数,或从此平步青云,大富大贵,抑或是家道中落,万劫不复。就是晚生的一卦,却也没成想那年还未束发之时的一桩事早已传遍北斋,“算命人”响当当地便安在晚生身上,教晚生束缚在身份的桎梏下喘不上气。
那时晚生性直率,在教看见齐梁的小皇帝领着一众朝官又跑来青州跪着求卦,在耐着性子听完涕泗齐下、一口一个“先生”的哀求声中,一靴子踩扁了昔日学生的那张俊脸——凌空一道巽卦,将临朝车马搅了个彻乱,拨出了青州城的关内。国运,晚生当然改得,只是处在齐梁与邻国天陈兵刃相向之时,算了一卦去改命,改的不仅是齐梁,更是天陈,甚至是垓阽,堪舆。晚生虽是齐梁人,但对于他国黎民,同为苍生,晚生自不会以一己之私而戕害他人。
科第仕宦,帝王世家,国祚命脉。此三者算不得亦改不得。先生言命卦无情,晚生只得扶额相笑。
此一复出,晚生所客舍的明州满城皆哗然,富者争迎千金,晚生最后也只提笔改了位残障儿的命便飘然离去。此不为北斋,北斋之民富饶,命里福址享尽,再算便多的是凶卦。晚生到了北斋,就自会门庭冷落——富商们暗自盯梢还过犹不及。毕竟,晚生只要知晓他人生辰八字,命里添上几笔并不在话下。
临近北斋南怀门城关时,在一连数个守城的将领恭敬拱手行礼并连唤数声“先生”后,晚生才知自己在北斋已是声名鹊起,不过做了那小皇帝半年的老师,抵不上什么要职在身,然城中说书先生编排“⑦不由进士者谓之白衣公卿”,满城沸沸扬扬的“白衣卿相”“算命人”。原来未至北斋,人早已扬名千万。先生闻此,应是莞尔罢。
城南地稀,远离市井而静,齐梁皇寺法元寺原址——听闻是一位少年疯狂地爱上了年轻的神明,在神明被法元寺掳去后再无讯息,于是那一日,少年只身没入皇寺屠尽僧伽,一柄铸铁断剑,血溅法元寺。晚生对其心怀敬意,托捎同侪去打听才知晓那少年之后已然疯癫,是北斋闻名的画皮鬼,开着个摊位也就囚在城中了。
晚上刚临近法元寺的一隅断壁残垣便心细地闻着喘气的急促声,气息紊乱而似断似续,似受了极重的伤势。轻轻推门后阖上,才惊觉是一位藕青衣衫的少年正撑着残柱喘着息,瞧着脸上血色尽褪,糊了满脸青紫的血管暴起,全身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也像是由砧板涮翻了皮,坑洼着血肉相搅,腥味直冲斥在寺内。
自幼时也是阅遍了医书,卜筮之事时读,便知这定是邪崇所致,晚生却是有些疑惑,一是知北斋为奉天司职内辖管之地,凡是邪祟定会遣人来诛杀,二便是邪崇上身常人应是失智而心疯,但那位少年似乎意识仍旧清醒着,只是痛得几近晕厥过去。他于是便转来了侧脸——晚生刚瞧清的一刹那脚下一踉跄,莫敢相信自己所见——
那少年的侧边脸,竟与先生有八九分相似!
虽与先生离别约有十多年光阴,然晚生却迟迟难以忘怀风姿。只是晚生在那一刹那便恍惚将他误认作先生,决心要助他。晚生便唤他作“先生”与其谈起话来;他却有些警戒,质问的同时退到远处去,脸色却是愈发难看,身子单薄得说是形销骨立也不为过。毋庸置疑,那股邪崇正吸食着他的精气。
于是晚生祭出一卦后放倒了他,逼出了邪祟——那是晚生第一次在卷帙以外的地方瞧见了它的全貌。曰:“⑧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那是玄门之根——玄牝,更是早该湮灭于世的祸根;但它却如今依附,准确是共生在一个少年的身上,具有了“形”:蠕动的血红肉虫,也便是少年体内遍及全身的血管——有形,亦有体。
他的命数沾染上了玄牝的因果。晚生于是取了血为卦,算出他并非先生,大抵只是眉眼有些相似,便在他那白纱紧覆的右眼里发现了端倪:剜去了眼球,却在命卦中仍存着双“目”。这便意味着他仍有眼球,仍有视觉。晚生行云游之时也没遇上如此怪事,烧了著草叩间三清上尊,得来烟灰拼凑的“太一”两字。晚生几思不得其解,“太一”一字也实有四解:一为“⑨洞同天地,浑沌为朴,未造而成物”,即为混沌之气;二为“⑩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即为道;三为“(11)古者天子以春秋祭方一郊”,即为天神;四为“(12)于前则终南太一,隆崛崔崪”,即为西北高山。
虽他非先生,但也是萍水相逢,晚生便提笔添了几画,暂时压制住其根,捎着他上了街。望着亭台花榭、曲觞流水,民生好乐共游一方,游女缀街,花球结带,晚生这才明白书上那零星几语的豪庶“举天下之大,良田千顷,府邸星云”,诸子十家杂居,其中多为同侪为友者,晚生自会逐一拜访,以聊交情。
少年的手腕处横了一道尖利的指甲抓出的血痕,晚生便取了路上药师相赠的虫草教钵里碾碎敷在伤口上抹匀,取了纱布细细扎好,带着他在逍遥观的废墟前歇下。只记得是几年之前在几国交界的临野一役中众多门派根基受损,逍遥观便是其一。不过好歹攀上了天陈的皇室,于是便尽迁往天陈境内。
晚生算出他姓沈,名以峤,心觉峤字极有韵律,“(13)怀柔百神,及河峤岳”,“(14)巫、庐嵬崛而比峤”,总的便是“(15)知公不薄峤南使,政似昔人何以家”。昏着的时候,温详的面容便又使晚生忆及了先生,相同的面容,他却是覆了层愁怨不散,连睡着的时候都是蹙着眉极不安分,倒不像先生,虽是沉稳仍归不失洒脱性子,大抵是今事一忘便想明事去了。
他醒后虽仍是缄默,但总愿意开口接些话。晚生在交谈间察觉他并不是齐梁人,自称是自堰都而来。只是晚生自诩阅书千万,也未尝听闻过此地,便疑心为天陈人,然而他只是一脸将疑,似不解晚生之所言。容貌非蛮夷之族,那定是中原人,兴许是哪个不谙世事的廓落之地所称的别名,为晚生所不知耳。
几句话谈来,便将晚生有些摸清他的脾性,不苟言笑着,性子冷淡的,眉间覆了层阴云。待其面上有了些笑意,倒与先生颇神似;虽只剩一只眼裸在外,但窥见横挫一道眉形似扶柳,眼窝深陷起一道弧形斜上晕开,白王脂凝就的脸瘆白得只剩黝黑的瞳孔,每次都教晚生看不出个所以来,倒也与先生相像,深不可测,不给与他人过多的神情以加揣测,全凭行为举止间不经心的流露使人浮想连翩。先生这点倒不同,从没有无故胆大的外人去推测甚至去批驳。
晚生便也对他添上几个自以为的词:内敛,冷淡,含蓄。自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但在他人给予的一点善意中陡然无措,竭力去接受,去别扭地致谢。在北斋此等人心城府无底、勾心斗角的皇城下,他有似做了一只乍乎的白兔,偶尔间生出一股天真与烂漫来,但并不令人反感,倒生亲近之感。如此而来,结交这样一位至交晚生也颇心怿。
但他将去太昭。(16)天地未形,冯冯翼翼,洞洞灟灟,故曰太昭,在子夜兄谈及其有去无回时,晚生并未说出:其实晚生曾经不慎涉足过此地,甫一走进,在没人的阴翳里从未想过地撞见了一位故人——真正意义上的故人,大概用一句话简单概括就是“南山幽然始见君”;衣袂飘飞,一如既往行于星河,宽袍曳地,好像手中的白玉盏正盛了淌下的烈酒碰杯而笑,眉眼尽显恣意,侧颜则温和而尽涟漪。于是教晚生忆起了竹林掩盖与人定映月梨花的前事,几近沉湎于此。
晚生不知是如何走出的,倒教一场大梦似做了现实,早已辨不太明朗。就好像故人眉宇依旧,从不曾料想的远处步履而来,好像便是在那时候忆及其“故”,身死的时候还教一众同侪抢地着哭;好歹这须臾的清醒便足以使晚生算上一卦,便算出此般太昭里尽是“炁”此物,无形亦无体。曰:“(17)以神存炁,以炁存形。”本是世间至纯之物,晚生却意外地觉出了这“炁”间的“浊”,即浊秽。原来沾染了“欲”因,寥寥数道,便勾勒出了人心中至欲,早已深髓意识的底端。晚生便生出一阵怵惕来:这秽炁,噬着人的七情六欲,原来是教人们用作囚兽,沉湎而无前。
侥幸逃出来后晚生便将此事告知了交情不浅的子夜兄。于是,晚生便见到了奉天司的一名掌印,姓唤作漼,卜了卦后知其名为昀,为诸子十家之一名家的学生,善辨名实,他形容太昭为“(18)奇辞起,名实乱”,晚生才知:原来不仅是“炁”,诸学立命之根入了太昭皆为“欲”所浊,作了束缚人的桎梏。若用行医的观点来看,便是生了戾气上身,这世界是病了,病得厉害,也悄无声息。
漼昀他于是宴请北离诸子十家赴饮月台商阙,也与晚生下了请谏。晚生那时初出茅庐,一手卜卦之术还未习得炉火纯青的地步,只是以白丁的身份意外捡了个帝师的位子,推辞不去只得安然接受。及宴饮那日,晚生算是见到了平日里大名如雷贯耳本人却从来隐匿的名士们,他们因而傲然,不喜与生人相近,倒是纵横家中一位唤作郁离子的青年人颇为熟络地上前来攀谈,东拉西扯谈了许多北斋的秘事,直至众人皆至场。十家皆对此做了信息的共享,但晚生几句听下来便知他们是在隐瞒,避重就轻,片面的几句带过的话拼凑成了模糊不清,自相矛盾的太昭,最后整件事不了了之。
诸子十家中存在着太昭的帮凶,也就是默许放纵太昭存在的人。晚生算不清太昭始于何时,也许是亿万年之前便存在,只是晚生从未觉察。子夜兄告诉晚生——凡入太昭之人,用玄门的法子来辨别便是命格里沾染上了秽炁,一算便知。晚生进而研习,才得知太昭的另一层深层含义,无体亦无形,完全存在,所以它完全存在于人们的潜意识心里,噬至欲而遁形。人们在对抗心中贪欲与恐怖之时,抗而争之人少矣,多的是与其和解之人。所以,北斋十家中有人正在与这个疯了的世界达成一种和解。
误入太昭的普通百姓渐增不减,无人生还。在子夜兄递与晚生的卷宗里,只有晚生一人幸免于此,走出了太昭,真正在卷宗里留下了一笔太昭的真实模样。晚生在数年摸索后大抵算到了北斋与太昭那个微弱的连接点。只是,在那少年开口相求的那一刻,晚生第一次难得地陷入了犹豫。晚生知他不属于北斋,却从未想到他要去太昭。
晚生终究还是应了他,讲的是交友的本心。倘若他愿意留下,晚生花上百两金买上府邸与他,若闲得生分,便在买个官职入朝为官。但他若执意要走,晚生亦不会强留,送了一枚救命的卦象与他,好在危急的时候帮衬他一二,也算是晚生的一点心意了。
先生此前未尝游访北斋,晚生此去北京也听着许多轶事,大多市井闲言,听来倒也生趣。城南王二糕点摊上的云片糕与零嘴的芝麻糖是先生先前爱吃的,嗜甜的口味晚生记的清楚,定会捎上许多待归青州时祭给先生。青州此时正值梅雨,云烟胧雨,雾朦朦生着水汽,北斋却是天朗气清,晚生仿佛正望着先生,从一路的烟雨中走到人影攒动的街头。
见信如晤,聊以慰藉,望河海夷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