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力刚钻出体内,既长云就抬起了眼。
当那道视线落下来时,凤七只觉得阴冷的刺骨感像蛇类一样攀爬而上,游遍全身。
她下意识将那只缠着雾和灵力的手腕像后移。
这样显眼的动作带来锁链的哗哗响声,同时,也带来既长云骤然下移的视线——它像毒蛇的尖齿一样刺破了皮肤,尖锐、明显,皮肉甚至燎起了灼灼的刺意。
女孩的动作像一阵风一样迅速,却无论怎么说也称不上悄无声息,锁链碰撞的声音像水,可此时却更像是雷,嘈杂地破击着耳朵。
紧张,迫切——这些其实都没有。
她只是抬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在一片被吞噬一样的空茫里,看着既长云的视线缓缓绕开腰腹,即将落于她藏起来的手腕上。
这样的折磨如同剥皮一样难以忍受,视线落下的几秒钟被拉得极长,她的本能叫她跟着垂下眼睛,擦过一片阴冷,坚硬的一点银针将将划过眼皮,带来刮蹭似得刺挠痒感。
不知是恐慌带来的反应,又或是本能作祟,女孩弓起了腰身,再也没有压制住七霜珠带来的呕吐欲望。
“咳咳……咳。”
从既长云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到她藏起手腕,最后呕吐,中间只隔了短暂的两秒。
既长云的视线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
她稀薄的、控制的并不稳定的灵力也终于碰上了雾气,手颤抖着藏在腰后,头脸沾满咳嗽过后的狼狈冷汗。
空气流通起来,将湿漉沉重的头发往后吹拂了一些,银针也离得远了些——多了半个指头的距离。
既长云操控了别人的本命器物脸上也没有变化,一言不发地压下了反噬,眸子里黑黑沉沉,叫人不清楚她究竟有没有注意到一闪而过的灵力波动。
在咳嗽的间隙,一切都被汗水蒙的昏昏沉沉,呼吸也被压不住的呕吐欲望剥夺,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咳着,在视野余光中,看见了既长云的背影——她在往外面走。
她的步调分明无声,却让人觉得沉重,缓慢,像裹满泥水,就连衣摆飘动的幅度也叫人下意识忽略了。
“别动。”
冷冽的声音像是雨水,顺着耳骨的一侧流下,带来不易被察觉的痒意,凤七终于止住了咳,七霜珠被她压在舌头底下,言语还是透着儿童学步般的笨重拖沓,“……师尊?”
那道冰冷的声音像霜雪一样贴着耳边流过,算不得温和,甚至——冷硬,“闭嘴。”
因为这道女孩先是在四周看了看,半个影子都没有。
她这才确认这道声音是直接在她脑子里响起的。
在转头的下意识反应过后,女孩便停下了动作,也止住了声音,只有紧绷的腰背无声无息地松了下来。
“滴答……滴答。”
石壁上挂着的水滴下来几声,带出几道回响。
叠着这声响,问冥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女孩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只是垂下眼睛。
缠在手上的那条雾不知何时已经隐去了,但雾气冰冷的感知仍然存在。
……好冷。
她原先下意识觉得是雾气带来的冷,转动了一下眼珠,才发现银针又重新贴了上来,针尖几乎触碰到瞳膜。
冷意从接触到的那一点开始蔓延,眼球似乎都被冻住了,转动或是不动都像是压着什么。
随之而来的,是灵魂中沉重的撕裂感,即使被冷意冻得僵缓,可灵魂被一分为二的痛苦却清晰的传来,那样的痛苦并不直接,像是一点点被撕开的掰扯感。
皮肤的触感被隔远,她看见一双苍白的手——像死人的白,鬼气森森——而这双手此时捏着她的下颚。
下一刻,她的脸被抬了起来。
没有人的手会是这样,明明皮肉俱全,却更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骨架,毫无体温,带着和银针如出一辙的森森鬼气,一被触碰——阴冷就蔓延而上。
“……呃。”
银针在她感受到冷意的一瞬间组成了一个阵法,她在天旋地转中亲眼看见自己的魂魄被逼出身体。
“住手。”既长云说。
她看见了一条雾气,却没有再缠在手上,它缓慢地沿着手腕向铁链的细孔游去。
女孩瞳孔微缩,被割裂的灵魂还没有回过神,却下意识将两只手都放到了身后——她吸收了教训,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闭上眼。”
女人的声音在灵魂里冰凉的响起,“别发出声音。”
她藏在乱七八糟头发下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随后点了下头。
在听见一声锁链打开的咔擦响声时,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她昏聩的视野里先出现了一道白光,随着视野晃荡起伏变得尖利,随后是一声锁链被打开的咔擦声——这道微弱的声响只是起始,分秒不差追着这道微弱声音的,是天崩地裂般的轰隆响声。
她耳膜作疼,视野漆黑,用气声喊,“师尊……?”
只有石块索索滚动了下来。
她在一大片刺眼的灰尘里用力睁开眼睛,前方堆积着一大堆石头块,掉落下来的锁链断裂了半截,末端被尘埋住。她咳嗽了一声,挥手拍去了面前雾一样飞舞的土。
石室完全坍塌了,大块的石板横陈着,使空间变得极其逼仄,她的面前只有一个像极了三角的小孔,勉强有半个手掌大小。
她将脸探了过去——先接触到锋利的断壁的是额头,粗糙明显的摩擦了一下,随后额头到左眼的那部分位置被挤压,一些碎石块随着她向外的力道而滚落下来。
“咔哒——咔哒……”
她又被四散的灰尘呛到,脸也因为过度用力而被挤压,额头留下一个圆形的印子,女孩猛地撤回身子,没有理会发红的额头。
在石块彻底落完后,这里又失去了声音,凤七将藏在舌头底下的七霜珠吐了出来,一板一眼地闭上眼睛,把流淌出来的灵力引到珠子上。
“师尊?”
声音碰见石壁,又在狭小的空间回荡了几圈,像波纹一样越变越浅。
见没有回应,女孩又警惕地闭上嘴巴,将一切恢复到没有声息的状态。
前方的路没有方法通行,她挪了挪身体,掌心撑着石块,贴着石头块将上半身转回来,卡入缝隙里后,才将下半身也一并转了过来。
堆积的石头看不到边,将她所处的地方困成了很小的窄缝,上方隐隐约约泻出点光。
这样的高度并不难攀爬,加上大块的石头构建出了许多落脚点,因此就算她的手无法抓握,也只是比常人多耗费了点时间就将头钻出了上方残留的孔洞。
强光刺激得她闭了比眼——前面是悬崖。
风吹的她头发乱糟糟地向后流淌,灰尘和汗印子在她脸上无比明显。
后面完全被堵死,前路又不可能行通。
她的手没有办法抓握,上来倒是可以,想要沿着原先的路线下去却几乎不可能做到。
这样的情况大多数人都会焦急心慌,她却没有任何反应。
六岁的她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将自己分离躯体,使周围的事情和灵魂再也没有牵扯。
“凤七。”一道平淡的声音响起。
比起曾经更轻一些,像是随时要散开般,却让女孩抬起眼睛,藏不住惊喜地喊了一声,“师尊!”
女人声音低哑,带着虚弱倦怠的感觉,她语速平缓,“……跳下去。”
雾气指向了悬崖的方向。女孩顺着看过去,她退后了半步,黑白分明的眼睛警惕地抬了起来。
像是在思考了几秒后,她手腕撑这身后的石块,有碎石子滚下去,很认真且词不达意地说,“下去——死。”
没有回应。
在刚刚那句话之后,女人就又没了声响,像是被切断了线。
女孩探出头看了眼悬崖,呼呼的风把头发吹得乱七八糟,裹挟着凛冽的冷意。
她咬住牙,第一次在没有拿着剑时显现出一种锐利的锋芒,撑着两处石板,用手臂和上半身的力气跳出了孔洞,最后闭着眼一跃而下。
耳边刮过的风冰冷又刺骨,宽大的衣袍被悬崖顶上的狂风吹得猎猎作响,勾出孩童极其瘦弱的身体。
她无休止地下坠,眼睛被狂风吹得只能半睁着,她隐隐约约看见层层叠叠楼宇,在坠落间缓缓破碎,景象被风吹碎又不停重组。
在下落的最初,她感觉自己身体十分沉重,像有气流在往中间挤压——先被挤压出来的是储存在识海处的灵力,冰冰凉凉的溃散了几缕。
女孩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去够回这一道灵力,张嘴却被灌了满口的风,眼睁睁地看着灵力和风融为一体。
身体像是被风捅破了口子,为数不多的灵力汩汩流出,识海丝带一样的灵力彻底干涸,她的灵魂和肉身却从沉重变得轻盈,像是泡在了暖洋洋的阳光里。
下坠的感觉像是摇晃的温床,叫女孩半眯起了眼睛,昏昏欲睡,而体内的灵力也已经彻底散了干净,山间大雾里隐隐可见的楼宇也被风吹散了,她看见了树木和挂在悬崖峭壁上的藤条。
她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小截羽毛,正轻缓地飘下去,犹如被托在柔软的云里。
坠落缓慢……悠久。
她抵不住睡意,比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雾气变成了血水,藤条变成了触手,坠落的轻盈变成了撕碎躯干的利爪,铺天盖地落在脸上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