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湫——”
在雨水里泡了太久,骤然接触到有温度的空气,失温已久的身体一连打了好几个冷颤。
后背被碰了一下,凤七瞬息之间转过头,发丝上蜿蜒的雨水从眼睛处滑下,毫无波澜的死气瞳孔在烛火之下一瞬间显得十分瘆人。
老人嘶哑地说,“喝茶。”
没等待她反应,老人就自顾自地走了,湿透的衣衫贴着她佝偻着的腰背,黑漆漆的木头地面上沾染上一片灰白的雨水。
被放在桌上的碗嚯了个口子,茶水在上方晃荡着,带着仅有的几片茶叶起伏。
茶是有味道的——茶汤上的白雾被风吹进鼻腔,和辟谷丹截然不同。外边的雨水还在噼里啪啦的下,敲击着老旧的木屋顶。而那股温热的、醇厚的气味却一下又一下地钻过来。
她悄无声息地嗅了几下,才在蜡烛的昏黄光影下摸了过去,用两只手掌一同捧起来带着装满茶水的石碗,滚烫的温度与掌心接触,手抖了下,却还是捧着,没有将茶碗甩开。
茶的味道是偏苦的,茶叶加得少了,这一碗水的味道寡淡无味。女孩认真地喝着,仔细体会着人生中除血腥味以外尝到的第一种味道。
地面上蔓延进一些微不可查的黏糊白丝,女孩看了一眼,并没有在意,继续捧着碗,将剩下的茶水慢吞吞地喝干净,沫子和叶子也被咬了咬咽了下去。
有点苦。女孩想。
“你有名字吗?”
嘶哑的声音又划开了只有雨声的寂静,在昏沉的烛火下阴森森地响起。女孩抬起头,认真地、标准地说,“凤七。”
她只回答了问题,就不再言语,安静到毫无声息地坐在蜡烛没有照到的黑影里边,只偶尔能叫人看见她的眼睛。
“你可以叫我老程。”老人说。
女孩没有回应。
一瞬间又只剩下雨声,枯朽的老者慢慢站起身,烛火被漏进来的风吹得左右摇晃,像是随时会熄灭一般时大时小,照出的影子也起起伏伏。
雨水也漏进来了一些,带着些泥水的斑驳和草叶的水迹打湿了木质地面,老旧的地板发出几声泡涨了的“嘎吱嘎吱”响。
老人看了一眼地板,沙哑地叹息一声,那些年老岁月的皱褶似乎都融合进这声音里,叫人觉得沉重难忍,蜡烛的火光打在她皱纹密布的脸上。
她注意到老人的视线并没有落在蔓延进来的雨水里,而是接近怨恨地注视着那几道白丝。
那样的眼神太过于狠毒,以至于女孩许久才移开视线。
老者说,“该死,又要换地方了。”
女孩捧着茶碗放回原地,看了一会雨。
老人却焦躁地走了好几步,地板嘎吱嘎吱的不停响着,合着外面急切的雨声,叫人心烦意乱。
她将几个罐子拿出来,装进布袋里,又佝偻着腰,将米缸里剩下的几把米小心翼翼地装进罐子里,也同样放进了布袋里。
凤七静静看着她,发觉老人的确留不出心神在别的地方,于是垂落眼睛,将意识沉进虚空。
睁着眼睛感受灵力和闭着眼时完全不同,她能听见浓重的雨声,垂下的视线也能看见老人忙碌的背影,意识却掉进了一片浑浊的虚无。
这里也漂浮着诸多光点,只是犹如污秽,灰黑黄混杂,带着晦涩的臭味,意识体也无法忍受,下意识避开了些。
女孩抬眼看了下还在捣鼓罐子的老者,试着从这些斑驳的灵力中剥离出干净的一部分。
意识体刚接触到这样的灵力,就感受到一股窒息般的堵塞感,她吐出一口气,强忍着将黑色的灵力剔除开,像是从沙子里面取出石子,从一团乱麻的细线中找出正确的线头。
挑拣了一会后,这团原本有脑袋大小的灵力只剩下了拳头大小,颜色也从原本的脏污变得纯净了不少,像是沾了点泥土的雨水。
被她亲自剥离出来的纯净灵力变成了白茫茫的丝带,绕着她转了一圈后就没入了识海,没有去往丹田。
这股灵力不知为何,即使已经引入了体内,却还是以一种缓慢的速度不停溃散,虽然缓慢,但却比她剥离灵力的速度快上许多。
女孩隐隐意识到了这点,心沉了下去,下一刻才控制着普通人看不见的雾色灵力带子绕着老人的腰背。
通过灵力的感知,她看见了布袋子里的七霜珠。
灵力在体外使用了一下,溃散的速度更加快,她却已经顾不上在意这点,趁着老人还在捣鼓自己的事情无暇分身,对着佝偻的腰背就扑了过去。
老人踉跄了一下,却没有摔倒,她转过头,鹰眼微微眯起来,直勾勾地注视着女孩。
凤七却没有在意,牙齿死死咬住老人的手,两只手掌则合并起来去抢夺老人手上的布袋子。
她撞到老人的额头红了一大片,像是撞到了钢筋,但她没有理会,只是死死盯着布袋,和老人争夺着。
老程冷笑一声,拽着布袋向后一扯。
女孩身体的平衡瞬间被打破,她向前栽倒一瞬,牙齿被拉扯地摇晃了下,嘴里溢出些铁锈味。
她没有松口——也没有松开扯着布袋的手。
老人却甩开了被她咬住的手,“滚开。”
她扯走布袋,老人的力气很大,使得女孩向前栽倒了一瞬,手掌不能抓握的劣势使得她没有拿住袋子,被一瞬间扯走了。
老程的鹰眼垂下去看了她一眼,就不再理会,一瘸一拐地走进大雨里,这次她撑着一把老旧残破的纸伞,伞骨断了许多,基本上挡不住倾斜下来的雨水,所以她将布包护在了外袍里。
凤七立刻追了上去,被雨水批头盖脸的浇了一头,刚干了一些的头发又重新被打湿,衣服也瞬间挂上了沉甸甸的水,坠得她动作都变缓慢了一些。
老者没有理会她,兀自向前,在泥水四溅中,女孩最终拽住了她的衣摆,她总是死气沉沉的眼睛抬着,一字一顿说,“珠、子。”
“丢了。”老人随口说道,就自顾自往前走。
凤七就又去够布袋子,她只有六岁,加上常年营养不良,比老人矮了太多,刚踩出湿滑的脚印就听见老人用一种平淡的语气说,“小娃娃,我这是为了你好。这种宝贝,在你身上可放不了多久——不想丢命的话,就别打这东西的主意。”
老人在大雨中垂下目,“你可以跟着我,但东西不会给你。”
女孩一字一顿地说,“这是、我的。”
老人不再理会,步伐平稳地向前走。
雨越下越大,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将地上的泥土都冲刷开了一些。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神注视着老人许久,又一次跟了上去。
地上的泥土显现出一种诡异的灰黑色,踩上去会陷下去一些,但古怪的,即使这雨下得那么大,这些灰黑色的泥土依旧是干燥的。
而她垂眼一看,这样的灰黑色已经蔓延出去了许多,几乎已经看不到头。
老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神色微微变了下,跛足的腿脚行动却十分迅疾,倾盆的雨水和下陷的土地都没有阻挡她的步伐,反而健步如飞地护着怀里的布袋子往前走。
倾盆的雨水下,布袋子依旧干干爽爽。
女孩被雨水淋了个透顶,冰冷的雨点砸得她皮肤生疼,她也立刻跟了上去,跑着跟在老人后面,呼吸都埋在雨水下,带着泡涨的憋闷感。
不知道跟着跑了许久,皮肤已经寸寸生冷,脚下灰黑色的土地依旧一望无际,她大口喘着粗气,雨水顺着发丝途经黑白分明的瞳孔,最后下落在干燥的灰黑色泥土上。
随着时间过去,老人的面色越来越阴沉,她只来得及对女孩说,“跟紧我。”就再次朝着一个方向一瘸一拐走了,分明是走着的,速度却诡异的快。
女孩用了很大力气才跟上,喉咙因为长时间不停歇的快速奔跑已经返上了浓厚的血腥味,心肺一片滚烫,身体却被雨水浇得几近失温,这样冰火两重天的感受让她速度渐渐缓了下来,大口大口呼吸着。
漫天遍野都是灰黑色的土壤,雨水倒灌,土壤却越来越干燥,像是吞没了所有水迹一样。
她停下来时,脚上不知何时缠上了粘腻的白丝,带着难忍的刺痛和痒意,她的脚瞬间脱了一大块的皮,流出的血竟然也隐隐染上了灰色。
老人步伐没停,只投过了一眼视线,司空见惯地摇了摇头,“没救了。”
女孩却没有听她的言语,只是注意到她速度放缓了些,于是像看见猎物露出劣势的兽类一样快速扑了过去,没有理会脚上的痛楚,她瞬间拽住布袋子,两只手用力扯着,“——还我。”
老人嗤笑一声,叹气道,“可怜。”
女孩拼命地拽着布袋子,显然一句话也没有听。
“你要死了,别拖着人一块死。”老人扯回袋子,推了她一把。
女孩被推得不停踉跄,下一刻又追了上了,她腿上皮肉脱落的速度更加恐怖,却还是没有理会,这样的痛楚当然比不上手筋被挑断的痛。
她只是咬着牙,在冰冷的雨中抬起炽热的眼,像是永远能灼烧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