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初现,上溪郡的街市已热闹起来,卖鱼的小贩们扯着脖子吆喝生意,你一言我一语,面前木盆里的河鱼还活蹦乱跳着。
阿离今日特意戴了顶帷帽,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进了一间首饰工坊,不过片刻,她从这里快步离开。
她的那身嫁衣已洗净了,但上头潘家的绣纹实在太过显眼,卖掉反而可能会惹来麻烦,索性将它塞进了包袱里,转而打起了绣鞋的主意。
这双绣鞋虽也绣着同样的纹饰,但鞋顶上还缀着两颗硕大的珍珠,浑圆饱满,熠熠生辉,一看便价值不菲,那日与魏婶来集市时,她便留心了附近的店铺,将这两颗珠子取下来后,卖给了方才那家店。
她没想到的是,这两颗珠子比她所有的身家加起来都要值钱。
从前娘也会绣好了绣品,交给她送到府外去卖,有一次破天荒地卖了三两多银子,她高兴得不行,一路跑回去向娘报喜,可却撞上了看门的几个婆子,她们嘲笑她穷人乍富,没见过世面。
阿离摔得生疼,脸上也臊得不行,却还得塞些碎银过去,好声好气地送走她们。
往事历历在目,阿离摸着怀里鼓鼓的荷包,心情瞬间好起来,冲兴阳郡的方向挑了挑眉:瞧着,这样才能叫乍富。
又沿着集市买了些东西,她担心被人注意到,便匆匆离开了。
阿离脚步轻快,背着小背篓行至一片农田处,见到大片大片翠绿的蔬菜在寒冬里也长势旺盛,她叫不上这种菜的名字,便不自觉停了下来。
忽然,绿丛里站起来一个人,把阿离唬了一跳,那人也注意到她,慢慢走了过来。
离得近了,阿离才看出这人是个女子,她一头黑发织成一根辫子盘在脑后,有些粗的眉毛微微上扬,皮肤像阳光下小麦的颜色,露出的半截手臂健壮有力。
阿离不由退了一步,女子一怔,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停下:“妹子你是哪家的?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我是那边陆家的,来探望我远房表婶,前几日才到。”阿离指了指陆家的方向,信口胡诌了一个身世。
“陆家的?”女子将擦汗的布巾往脖子上一挂,“哦,我知道了,是魏婶子的亲戚吧。”
阿离点点头。
女子敲了敲酸痛的手臂,就地坐下:“我叫徐英,你叫我英子姐就成。”
阿离从善如流:“英子姐。”
“你方才站在这儿看什么呢?看我家这茼蒿菜呢?”她朝身后指了指,随意道。
阿离如实道出了来意。
她想要靠种地赚些银钱,只是缺乏经验,正巧遇上徐英,便赶紧请教了起来。
徐英也是个爽快人,她自己种了这么年地,一肚子的经验只是没处说,两人这一遇上,可谓是久旱逢甘霖。
两人就在这黄土边上聊了许久,阿离本还蹲在一旁,可时间长了实在是难受,便学徐英席地而坐,把帷帽也摘了下来。
徐英见了她的脸,并没有问什么。
见日头渐渐大起来,阿离帮着将地里成熟的茼蒿都收割完,搬到牛车上去,这才知晓,原来这片地是她爹娘一直在耕种,可不巧,入冬后老两口身子各种各样的小毛病犯了,躺在床上起不来,眼见这么多茼蒿都要烂在地里了,老两口才找了女儿去收。
徐英见阿离勤快,做事利索,还主动向阿离说了她自己的故事。
她今年已有二十五岁,七年前爹娘给她说了门亲事,可还没等她嫁过去,新郎官就成了个短命鬼,她也守了三年的望门寡,生生断了再嫁的念头,好在爹娘还疼她,允她仍住在娘家,她便想着做门小生意,往后也是个依靠。
如今她的商铺已有了起色,一家人吃穿不愁,只是爹娘种了一辈子地,这个习惯改不了,好在她来之前,已经和爹娘说好这是最后一茬菜了,往后就不再种了。
阿离听得若有所思。
临走前,徐英还往她手里塞了几枚铜板,说是谢她今日帮工的酬劳,往后若是有什么困难,尽管去找她。
徐英驾着牛车的身影逐渐远去,阿离摊开手掌,用手指碰了碰手心的铜板,心中只觉奇妙非常。
她推开陆家的院门,正在院内清扫落叶的魏婶见到她:“阿离这大半日都去哪儿了?”
阿离蹦蹦跳跳地走到她身边,将背篓里的羽衣缎交到她手里:“去了趟集市,买了这个,给你和魏叔用来做冬日的外裳最合适不过了。”
魏婶惊讶地看着她:“给我们的?”
这料子光亮挺括,用各类羽毛和羊毛织成,再大的雨雪落在上面也渗透不进去,最能保暖御寒。
“多谢魏婶和魏叔这些日子的照拂,阿离感激不尽,”说着,她又从背篓拿出一只精致的小盒子,“这是芸香阁的香膏子,能嫩滑肌肤,对魏婶您手上的冻疮有好处。”
这种香膏她曾在倪夫人那里见过,只抹上一点就香气扑鼻,一盒就要十两银子,方才路过一家胭脂铺子时,她想也没想便买下了。
魏婶看着手上沉甸甸的东西,满是皱纹的眼眶发热,她们从出生就是下人,除了亲人,没有人会这般记挂她们。
她背过身,抹掉眼角的泪,又用袖子擦了擦阿离额头上的汗:“阿离的一片心意,婶子收下了。”
两人正说着,陆景明的书房中传来几道说话声。
魏婶将阿离肩上的背篓放下,告诉她,是上溪郡的郡守吴勉吴大人来了,正与公子说话呢。
阿离不解:“郡守大人为何会来拜访公子?”
说到这事,魏婶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公子的学问见识在上溪郡是出了名的,常有附近的读书人来拜访,与公子论学讲书。”
她轻轻拍掉阿离身上的灰尘:“吴大人是去岁任郡守一职,不久便来拜访了公子,两人相谈甚欢,而后吴大人于任上有任何烦难,都会与公子商谈。”
阿离回眸看去:“原来是这样。”
*
陆景明一身竹青长袍和一长须男子对坐在桌前,男子饮下一口茶,眉毛紧锁:“事情便是如此,本官实是找不出此事的解法。”
陆景明静静听完他的话,并没有出声。
吴勉焦虑不已:“此事事关重大,陆公子若有良策,还请不吝赐教。”
东溧河自北向南流经兴阳、上溪、永川等五郡,是朝廷连通东南一带的重要河流,河上行船往来,络绎不绝,也因此河流沿岸的商贸交易繁盛。
而东溧河在上溪流域有两条分支河流,一条是石渠河,一条是沛九河,沛九河水量更大,河道更宽,但沿河两岸的人家少,且离上溪郡中心地区较远,石渠河则刚好相反。
原本船只都是经沛九河,再往南边去,可今年夏时一连几次山洪,将沛九河数十里的河道全部掩埋,黄土泥沙堆积如山,不得已只能临时改道石渠河。
可石渠河本就浅而窄,平日船只少些倒还无妨,如今临近年下,各地往朝廷运送的年礼和年货增多,又都是吃水量极大的官船,出问题是迟早的事。
果不其然,前两日一艘自岭南而来的官船在途径石渠河时,船底触石破损,又因发现不及时,整艘船都沉在了河底,数百箱货物也都泡了水。
这是岭南王进献的年礼,价值连城,跟船的人怕担责,早已修书一封送到了岭南,如今朝廷的敕令已到,限十日内清通沛九河。
“年节将至,百姓们自家的活都忙不完,如何能去疏通河道?我那郡守府门前可被堵得水泄不通了,都是怨声载道的百姓。”吴勉摊开手,愁得人更老了。
陆景明沉吟片刻,缓声道:“不论如何,官船是在上溪郡损毁的,朝廷旨意也下了,为今之计只有先安抚百姓情绪,照常征召疏通河道的壮丁——”
吴勉打断他:“就如今的情形,如何还能照常征召?”
陆景明斟茶的手一顿,神色仍旧:“吴大人的意思,是要抗旨吗?”
“自然不是!”吴勉面色一变。
陆景明的脸在氤氲的茶气后若隐若现,半响才道:“既不是,那旨意如何,大人您还得照做,只不过……”
吴勉盯住他:“只不过什么?”
“御书院的高大人曾与晚辈有半师之谊,许久未6有联系,”陆景明伸出两指,点在手边的一封信上,将信往前推,“若吴大人能将这封信和大人要写的折子一同送上京,大约能解大人的燃眉之急。”
吴勉目光落到那封信上:“折子?要写什么折子?”
陆景明的目光专注澄澈:“自然是请罪的折子,十日内大人交不出一条畅通的沛九河,可大人是为着上溪郡的数万百姓,骤然征召,只会劳民伤财。”
“可……这般写有用吗?”吴勉还有些迟疑。
陆景明了然,年轻的面庞上是温和的笑意:“晚辈知大人忧心什么,故而请大人将这封信也送上京,交给高大人。”
吴勉似有所懂,他拿起那封信:“这封信里是何内容?”
“不过是一封寻常问候的书信,”陆景明眼中闪过一丝怜悯,“晚辈在上溪郡住了十年,眼见百姓生活,自然也在信中有提及。”
吴勉明白过来,一下站起身感激万分:“若此事可成,本官代上溪郡的百姓深谢公子大恩!”
陆景明上前扶起他,双眸宛如一片波澜不惊的深湖:“我人微言轻,不过尽力一试。”
陆景明送吴勉出门时,阿离正坐在门前吃果子,吴勉见她眼生便多瞧了几眼,看见她脸上可怖的疤痕不由脚下一顿。
阿离也注意到他们,正犹豫要不要说话,陆景明先开了口:“这是魏婶的远方表亲,不久前才到上溪郡。”
阿离眨眨眼,陆景明说的与她自己随口乱编的相差无二,又听得陆景明道:“阿离,这是郡守吴大人。”
阿离乖乖见礼,吴勉也整理好表情朝她微一点头,二人走出门外。
礼数周到地送走吴勉后,陆景明回身,身姿挺秀,不紧不慢地朝这边走来。
阿离咬下一口脆甜的果肉,忽然想起自己给魏叔、魏婶都买了东西,好像忘了给他买了,见陆景明看过来,她赶紧将篮里的果子递了一个过去:“刚洗的,很甜。”
阿离的手停在半空中,削葱似的指尖和青翠的果子相得益彰,果皮上未干的水滴滑落,顺着指尖流入袖口。
陆景明卓然而立,淡色的唇角微抿着,似笑非笑:“姑娘自己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