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凌晨的路,空荡荡的,只有一辆殡仪馆的车在行驶。
凌晨四点零五分,车到达殡仪馆,随行丧葬一条龙服务的工作人员抬上棺材,下了车,将棺材里的遗体转运到太平间,等待家属选定的日子安排火化。
司机老傅完成这最后一单,就可以下班休息回家了,殡仪馆这地方阴,他做的这一行也邪门,每天都要运送十几个逝者来殡仪馆,有在医院病逝,有在家里病逝,也有出意外横死。
老傅坐在车里,照例不急着回家,摁下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抽起烟。
十年前老傅入门时,他师父就说过,送完逝者后,先不要急着回家,要先抽一支烟。
老傅十年前也就20来岁,被亲戚骗着来殡仪馆打工,说是高薪,存够钱好娶老婆,殡仪馆司机工资确实比普通司机要高,这不假,可别人姑娘一听老傅在殡仪馆里工作,避之不及,老傅都是单身到了三十岁,亲戚介绍了一个聋哑孤儿女人,老傅才结了婚。
日子过得还不错,婚后一年,老傅的聋哑老婆生下一对龙凤胎。
在老傅那一双儿女出生前,引老傅入门殡葬行业的师父走了,老傅的那一双儿女出生后,儿子胳膊上有一粒黑痔,同样的位置,师父胳膊上也有那么一粒黑痔。
由于经常接触亡者,工作时间还多是晚上,老傅工作数年,还碰见过一些普通人从未经历的事,他相信,苦了一辈子的师父,投胎转世当他的儿子了。
烟快抽到一半时,半降的车窗被敲响了一声。
老傅看向车边镜,没见着人,他歪头伸出了窗户,看见了站在车边洋溢着笑容的男人。
约三十多岁,个高一米七以上,剪着平头,穿了身类似民国那种黑色中山西装西裤,不常看见有人这样穿,老傅多看了几眼,打量这一身,觉得还挺精神。
男人礼貌问道:“师傅,现在多少点了?”
老傅抬起手腕的表,“四点半了。”
“天快亮了。”男人低语。
老傅抽了口烟,接过话,“也不快,要到七点,这天才透亮。”
那男人又问道:“今天是几几年几月几日?”
“你年纪轻轻的,真健忘,居然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几日。”老傅表面上是冷笑了一声,但心里犯起了嘀咕,该不会……撞鬼了吧。
这种事,老傅也不是第一次经历。
老一辈的人说,人死后的灵魂没个人牵引指路,很容易飘荡在人间,成为一缕游魂。
老傅瞧着那个男人,一时判断不出对方是人还是鬼。
鬼和人,长得差不多。
要是把活人当成死鬼,那就闹笑话了。
男人又问道:“师傅,今天是几几年,几月几日?”
如果不是鬼,那这人多半脑子有问题。
老傅:“今天是2021年,3月21日。”
男人听到老傅说了时间,些许惆怅地说道:“十年了……”
什么十年?
老傅不明白他说这话的含义。
他对上老傅起疑的眼神,说道:“我叫王灵药,隔壁厂子的保安,十年前来这里的。”
老傅差不多也在这殡仪馆干上有十年,附近两公里内,别说厂子,就是一口池塘都没有,人烟稀少。
一提殡仪馆,大家都嫌晦气,没人愿意接近。
老傅心道,真让自己碰见个鬼,还是一个会撒谎的鬼。
王灵药:“我烟抽完了,兄弟,给支烟来抽抽呗。”
还别说,这撒谎的男鬼脸皮是真厚。
“好、好。”老傅把烟盒摸出来,拿了一支烟递给王灵药,还亲自为他点上火,并在心里念叨着,抽了这支烟,你就安心地走吧。
王灵药没走,反而靠在老傅的车边,悠闲抽起烟,同老傅聊了起来,“知道银河大世界吗?”
老傅略有耳闻,“是不是建在一个岛上,四周都是水的那个?”
“对,就是那个。”王灵药答道,“我之前在银河大世界上班,我是老板的秘书。”
曾经的秘书,变成了保安?老傅看向王灵药,王灵药的视线也看了过来,对老傅说道:“九零年代那会儿,银河大世界是朱城出了名的高档消费场所,上岛费都要150块,里面的一杯白水兑葡萄酒,都要三十元一杯。”
银河大世界经营存续期间,老傅那会儿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家住在北边,银河大世界的地理位置靠朱城南边,南边临水,北边土多,九零年代时期,老傅家饭桌上一年到头不见肉,几乎顿顿吃红薯,临到年底春节,才吃得上一回猪油炒青菜。
一百多块的上岛费,对于那时的老傅家属实是一笔巨款了。
老傅打听道:“那会儿你的工资,一定很高吧,里面帅哥美女也很多吧,来消费的客人都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是怎么赚到了那么多钱?”
“高。”王灵药抽了一口烟,道,“一个月进我荷包里的钱,少说都有几万,里面美女如云,挑不出一个丑的,那些客人就长得奇形怪状了,有脾气好的,也有觉得自己手里有两个臭钱,不拿服务员当人对待。”
讲起过往,王灵药陷入回忆中,表情舒坦怡然。
在银河大世界工作期间,是王灵药人生最得意风光的时候,他不仅能把自己人生紧握在掌中,也能操纵别人的人生。
姜舒良就是他牢牢掌控的人。
1999年,秋。
银河大世界濒临衰败倒闭,员工已经开除了三批,客流量史无前例的低。
王灵药打算不干了,他把已经能卖的东西,全卖了,嫌手里的钱不够,把目光瞄准了粉楼,郭季明的办公室。
郭季明逃债躲避,已经出走银河大世界有一段时间了,王灵药就把郭季明办公室里值钱的东西搬走,变卖换钱。
王灵药从郭季明办公室运了三趟,偏不巧运最后一趟时,久未露面的郭季明回来了,当场撞破王灵药敛财偷盗的行为。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敢偷老子办公室里的东西来卖了,我今天非得剁了你这条养不熟的狗。”
郭季明随手抄起立在墙边的一根木棍,向王灵药打去。
第一棍,敲在了王灵药的左胳膊上。
第二棍,打在了王灵药的背上。
第三棍朝着王灵药的头上打来,王灵药这次躲闪了,没让那棍子劈中自己的脑袋。
三棍费了郭季明不少力气,加之前些日子去外地,突发心梗送去医院,郭季明的身体已是一具空壳子。
王灵药看出了郭季明的虚弱,不就是打了三棍子,他这个被打的,还没喘气捂胸,而郭季明这个打人的,就展现出病恹恹的既视感。
“哟,郭老板,你这是怎么了?你得要加强锻炼啊。”王灵药步步接近郭季明,瞅准时机,一把夺过了郭季明手里的棍子,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郭季明知道如今这身体情况,拼死都是打不过王灵药,何况为了王灵药这么一个畜牲,拼死多划不来。
他放话要去警察局报警,把王灵药抓起来。
“这不是你的第一次偷盗。”郭季明环顾四周空旷的办公室,说道,“我不在银河大世界的这段时间,你偷了不少东西,我要报警把你送进去,你至少要吃三年以上的牢饭。”
王灵药脸色惶恐,向郭季明搓起手求饶,“老板,我错了,我好害怕,求你饶了我。”
“你……”郭季明看到王灵药那张欠揍嘲讽的脸就来气,一口巨痰挂在心口,呼吸不畅。
王灵药叉腰,腰板直溜。
“老板,你以为我会这样说吗?”
那根被王灵药握在手里的棍子,戳了下郭季明。
王灵药也没想到郭季明这样不经戳,一棍子就把郭季明戳倒在地。
该拿的东西已拿,该卖的东西已卖,王灵药撂下棍子就要走。
是郭季明纠缠不放,他都倒地了,还要从地上爬起来,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把刀,冲向往门边走的王灵药。
可郭季明当时心口实在疼得厉害,步伐跌跌撞撞,压根儿就不是王灵药的对手。
已知郭季明没有抵抗性,王灵药轻易夺下郭季明手里的刀后,往日对郭季明的怨恨,一瞬间聚集,浮现在眼前。
在外人眼里,王灵药是郭季明的秘书,风光无限,在银河大世界排得上号,说得起话,有非常大的话语权,只有王灵药才知道,风光之下,他只是郭季明养的一条狗。
老老实实当狗,王灵药也乐意,但郭季明拿他当狗看,却待他不如狗,没有一丝人权可言。
就拿威胁他娶了青依来说,娶了青依不久,青依就自称怀孕了,一检查,俩月了。
这孩子肯定不是王灵药的,王灵药也知道,连青依也不知道怀的是谁的种,她掰着手指头数近三个月和她上过床的男人,着实把王灵药恶心坏了,生了蛆的死苍蝇吞进肚里都没这般恶心。
孩子的生父之一,可能会是郭季明,青依不确定,等孩子生下来,找郭季明做个亲子鉴定,要真是郭季明的种,那抚养费就多了。
青依说王灵药运气好,得了她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财运连连。
呸——
要不是青依,要不是郭季明威胁如若不娶了青依,就弄死姜舒良,王灵药犯得着娶青依这么一个不爱的女人吗?
王灵药对郭季明积怨已久,原本怒火未被激发,直到郭季明拿刀子想杀了王灵药,那刀子被王灵药抢走后,恶念由此而生。
王灵药二话不说,一刀刺进了郭季明的肚子里。
“老板,你杀了多少人,在你手里的冤魂有多少条,你知,我知。”
刀没有抽出,王灵药握紧了刀柄,扎进更深处。
郭季明本就瞪大的瞳孔,快要撑破眼眶了,他面部抽搐了一下,死瞪着王灵药,说不出话,嘴角溢出了血。
他知道他要死了,人固有一死,他设想的死亡是自然老去,全身器官衰竭,躺在一张白色温暖的大床上,在一圈亲朋好友的环绕下离去,但现在被自己的秘书王灵药下了黑手杀死,郭季明不甘。
王灵药抽出刀,又深深刺进郭季明的身体里。
“老板,我这是替天行道,这是你的报应。”
为了让郭季明死得彻底,不留一口|活气,王灵药记得,整整捅了郭季明十八刀。
人咽了气,王灵药娴熟地抹去刀柄上自己的指纹,正打算处理郭季明的尸体,听见外面走廊疾步的走路声,一听就是奔郭季明的办公室来了,王灵药马上藏去了郭季明放在办公室里的衣柜中。
在郭季明的办公室,不仅有衣柜,还有床,这些物品还是王灵药一手添置,就是为了郭季明方便办事,和女人在办公室里你侬我侬,把这地儿当卧室。
王灵药刚在衣柜里藏好,那人后脚就跑了进来。
若是迟了五秒,双方都可以打个照面,看见彼此了。
王灵药蜷缩蹲在衣柜里,听见外面没发出尖叫声,也没撞见郭季明的尸体后,就慌慌张张跑出去喊人,外面出奇的安静,他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用指头轻轻掀开了挡在眼前的一件衣服,透过没有合拢的衣柜缝,他看见了姜舒良站在那里,盯着躺在地上死去的郭季明发呆。
原来是姜舒良,这事情就好办了。
他知道姜舒良也恨郭季明,想着要不然出去,伙同姜舒良一起,将郭季明的尸体处理了,可就在下一秒,姜舒良拾起那把已经被抹去王灵药指纹的刀,蹲在地上,看着已经死去的郭季明,眼神既惋惜,又凌厉。
随后,姜舒良举起那把刀,刺进了郭季明的心口。
一共连刺了三刀。
担心被人发现,姜舒良刺完郭季明,没有经验的她,就扔掉手中的刀逃离了。
王灵药从衣柜里走出来,看着那把地上的刀,本想替姜舒良抹去指印,可临到头,他没有抹去指印。
就算银河大世界倒闭了,他与姜舒良也无法在一起了,他已婚,姜舒良也和王摘阳成了一对,不如就让姜舒良做这个替死鬼,他这辈子得不到姜舒良,不能与姜舒良长相厮守,那么王摘阳也休想。
他宁愿看着姜舒良死,也不要看到王摘阳和姜舒良幸福一辈子。
王灵药从粉楼出来后,在银河大世界放了一把火,故意让情况变得混乱,就是要让姜舒良逃窜。
后来,王灵药听说姜舒良是在蚂蚁饭馆被警方抓获。
从银河大世界坐了第一批船返回,姜舒良就回了蚂蚁饭馆一直等王摘阳,可惜两人缘分太浅,王摘阳去银河大世界救火,两人就此错过。
姜舒良被捕,王摘阳一直找律师、找关系替她开脱,可王摘阳就是一个小人物,一个从外地来朱城开餐馆的无名小卒,要钱没钱,要背景没背景,靠王摘阳,那姜舒良是死路一条,好在姜舒良的上一任男友周广豪鼎力相助,找来最好的律师,花钱疏通了不少关系,才帮姜舒良从一审的死刑,变成了二审的无期徒刑。
王灵药隔岸观火,看着这两个男人为姜舒良忙前忙后,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没过多久,非典就来了。
那时王摘阳还把餐馆开着的,非典一来,他的店就无法经营了。
王灵药一直关注着王摘阳的动态,无论王摘阳是落魄,还是王摘阳辉煌,王灵药都想知道,直到2004年,久未营业的餐馆摘掉了‘蚂蚁饭馆’的牌匾,装修变成了一家金店,那时王灵药才得知,王摘阳在2002年年末就得病死了。
之前王摘阳有肺炎病史,肺上不太平,为了二审能改判,让姜舒良免除死刑,他熬了多个夜晚自学法律,疫病一来,他那本厚厚的法律书连一半都看到,人就没了,走的悄无声息。
自从得知王摘阳死后,王灵药整个人受到了巨大冲击。
如果他没杀郭季明,姜舒良就不会被抓起来,王摘阳也不会死了。
王灵药没觉得愧疚,只觉得命运真会戏人,他这个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过上了很好的日子,而无辜的人坐牢,不相干的人得病去世,上帝果真是个很妙的编剧。
在此年间,王灵药用从郭季明那里得来的不义之财,搞投资赚大钱,年年都去寺庙上香祈福,求菩萨保佑自己长命百岁,他出手阔绰,捐香火钱都是二十万元起步,有时候三十万元。
王灵药的人生,在离开银河大世界后,持续走着上坡路,直到2010年,他被体检出患了肺癌,大好的人生忽然终止。
医生说他时日无多,化疗无用,那都是浪费时间和金钱,身体还遭罪,不如趁着人生最后的一段时间,做些有意义的事。
王灵药想来想去,思考了一个星期,于2010年夏末,走进了警察局投案自首,交代了1999年银河大世界老板郭季明之死,是他本人所为。
同年,姜舒良无罪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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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了。”王灵药抬头看了下云彩变淡的天空,扔下了手里的烟头。
在车里不知道何时睡过去的老傅,听到王灵药说了句‘天快亮了’,老傅猛然惊醒,坐直身体,汗水沿着额头往下滴,心脏哐当猛跳。
老傅在睡着的时间里,做了一个噩梦。
他梦见一个像橡皮泥,又像面团的东西,附着在人的身上,凡是每个被那东西附着的人,渐渐都会长成一个模样。
那东西还具有长生功能,只要那东西不主动离开寄生的人体,被它寄生的人就会长寿,少则活到九十岁,多则活到一百二十来岁。
正当老傅惊魂未定之时,蒙蒙亮的天空下,他看见前方开到殡仪馆停下的出租车里,妻子小婉踉踉跄跄走下来。
她来做什么?老傅疑惑,推开车门走下车,唤了一声小婉的名字,小婉双眼哭得木然,被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接上,就直奔告别厅了。
老傅忘了她是聋哑人了,知道无论怎么喊她,她都听不见,老傅只能跟上她一路来到告别厅。
这殡仪馆就是老傅的工作单位,他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小婉进的告别厅叫‘菊言厅’,黄白二色菊花铺满了这个小小的告别厅,老傅一进去,就在菊花中看见自己的黑白遗照,还看见自己躺在冰棺里。
“怎、怎么回事?”老傅惊慌不已。
自己……死了?
王灵药并肩站在老傅身旁,说道:“2021年3月18日凌晨一点十五分,你于朱城第三人民医院接上一个因新冠疫情死亡的女死者,在回殡仪馆的途中,你疲劳驾驶,误撞前方的大货车,导致车内人员一死两伤,今天是2021年3月21日,时间是早上六点零五分,再过三十分钟,就是你的火化时间了。”
老傅呆住,转头问道:“你是谁?”
“我叫王灵药,我是一个杀人犯,因为得了癌症,选择在2010年投案自首,于2011年春天死亡,在这个殡仪馆火化后,没有人来领我的骨灰,我就一直被留在了这里。”
王灵药笑着拍了拍老傅的肩,“不过你放心,你不会被留在这里,你妻子这不来了,她会葬了你,让你在阴间有一个家,你就好好上路,不要害怕,万事不要有牵挂,否则,只要心里稍微有一些事没放下,那么就会像我一样,生不如死,死不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