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皎洁,盈落一室。
云琼身子朝向外侧,怀中攥着一角锦被,如婴孩般蜷缩在床缘,纤薄的肩头有节奏地起伏,终是睡沉了去。
京旻掀被下床,在床前单腿屈膝矮身蹲下,视线里,云琼眉间微蹙,似又陷入梦魇,紧闭的羽睫不时轻轻瑟动,她乌发瀑布似盈落了满枕,还有几缕青丝正顺着床缘滑下。
京旻指尖挑起将发丝安然送回,指腹轻轻划过云琼眉眼,夜色中,京旻眸光再不必遮掩,埋藏经年的爱意奔涌而出,他微微靠近,分外怜惜地在云琼眉心处落下一吻,不带丝毫情欲。
他又静静端详了好半晌,才掖了掖锦被,轻缓掩门,披夜出了府。
经今日一遭,京旻已等不及尘埃落定,策马直奔台狱。
值守的狱卒见他一脸冷肃,心里一咯噔,魂都险些飞散了,又遑论些许瞌睡虫勾来的困意。
听他沉着声下令要将云公带走,心里又猛地一咯噔,这般凶神恶煞,当下还以为京旻是来劫狱的,谁知下一秒,见他手里拿出块令牌,在眼前忽地一晃,动作极快,但他还是瞧了出来,那是当今太子殿下诏令,当即跪在了地上。
京旻垂眼,声色沉得发冷,吩咐:“起来,速速将人带出,送上车马。”
狱卒忙诺诺应下,起身时抬了一瞬眼,这才瞧见,墙角阴影处不知何时停下一架马车,似已侯了许久,瞧着却是宫里头的制式,当下也不敢再耽搁,三四人匆匆下了牢房,将神智昏沉的云俨半扶半倚地送上了马车。
云俨满腹的疑问,在登上马车,帘幔掀开的瞬间,统统消散。
他沧桑的眼眸微微怔住,当即要屈膝伏身,又被一双手臂稳稳拖住,宋樾笑了笑,说道:“老师免礼。”
随即,将人迎进车厢。
“不知殿下深夜召见,所为何事?”云俨方在小杌稳下身心,帘幔便再次掀起,他偏头来看,京旻跨步进来,朝宋樾拱了拱手,随即在旁侧坐下,落定后一语不发,眼皮垂落,好似化成一座木雕。
宋樾见怪不怪,亲自斟了一盏茶敬给云俨,云俨忙双手接过,心中犹疑愈发深重。
前日欲取人性命,后日便星夜造访,绕是他宦海浮沉经年,也猜不透太子所想。
宋樾全然不觉有何不妥:“老师可还记得年初时,西北起乱一事?”
云俨颔首:“自然,山匪勾结县衙,盘踞锡林祸乱百姓。可涉事官员、为祸党羽都已在今秋问斩。殿下如此发问,可是察觉了余党?”
宋樾抿唇一笑:“同老师议事,果然明快。只是并非余党,而是祸首。”
云俨一怔,看了眼京旻,又再次落向宋樾。已知祸首,却不为所动,要么是动不得,要么是不能动。而皇城之内,连太子这等身份都须忌惮的,又能有几人?
可却又偏偏在他生机浮现,罪名不定之时召见,他左品右思都只觉其中掺杂几分逼威的势头,已经寒凉一片的心,又渐渐裂开了细小的缝隙。
云俨静默良久,肩头起伏一瞬,低垂下头,叹道:“臣不敢当一声老师,还请殿下直言。”
宋樾弯了弯眉眼,凌厉的凤眸飞快划过一缕暗光,却仍是笑道:“既为师,便是一生之师。老师也莫须烦忧,本宫定护云氏阖家无虞。”
宋樾见他颓然失色,才又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其中自然也有老师性命。”
云俨听明白了,今夜,太子是不会告知他如何行事了。而他,身陷筹谋,却全然不知局势变化,便只有一种可能——太子要以他为饵,此后,生死便再由不得自己。
“老臣……”云俨颤了颤唇,从小杌上滑跪在地,伏身顿首在宋樾脚畔,“臣,叩谢殿下。”
宋樾颔首,勾着唇角:“老师,茶汤该凉了。”
京旻默不作声地将人搀起,云俨满身清骨缩在小小一支矮凳上,捧着一盏热茶小心酌品,心中只觉凄寒无比,彻骨的寒意遍透全身。甚至于,再次回到牢房时,竟觉此间的阴冷湿寒都单薄了许多。
他坐回草席上,长长地吁叹出一声,却见京旻仍驻足在此,眸光沉沉地凝着他,似有几分忧心。
云俨摆摆手,怆然笑道:“二郎安心,我这条命终归有些价值,如此终老虽与愿违,却到底没有枉活一遭。”
京旻隐在袖侧的掌心微微蜷缩了了下,而后,缓缓后撤一步,撩袍跪了下。
云俨吃了一惊,“你这是做何,快快起来。”说着便要起身相扶。
京旻不动,只看着他,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卷软轴,双手呈上,声音落得很轻:“请伯父成全。”
云俨顿住,他忽地一笑。并未接过那卷轴,心中却已猜到了几分,他摇头,笑意更多了几分凉意。
“怎么,你也要来要挟我?”
京旻垂眼:“不是要挟。是恳请…恳请伯父,将云昙许我。”
云俨陷入沉默,今日见兰彧与云昙相处怪异,他便察觉蹊跷,不曾想,自家女儿已到了另择夫婿的地步。
云俨捏紧了拳头:“你将她如何了……”
京旻唇线崩紧了一瞬,好半晌,艰涩开口:“拘在府中。”
“这就是你口中的恳请!”云俨胸膛重重起伏一瞬,沉沉闭上了眼,缓了许久,道:“我儿性子最是莽撞,可那日,我已细细嘱咐她,莫再…莫再无端行事。”
“你……”他沉沉喘息一声,似难以启齿般:“你…你竟拿我性命去逼昙儿?”
京旻眼前忽地闪过云琼提剑自刎时的决然,沉痛地闭了眼,声音愈发干涩:“是。”
云俨瞬间跌坐草榻,清癯的双颊登时淌过两行浊泪,“崇义侯,你究竟要臣下如何点头?”
京旻沉默地伏下身躯,重重叩响一声。
云俨抬袖拭泪,眼底闪过痛色,“你忘了?大郎身殒后,你亦是如此跪在你双亲面前,矢口应下:此生绝不迎昙儿入门。你知不知,你已弃了她一回!”
京旻背脊霎时僵硬,他张了张口,想要反驳,却发不出声音。
“我儿迟钝,不知你心意,彼时只知你恨她,你可知她多少次泪眼朦胧地从梦中惊醒,口中却还喊着你的名字。”
“你要顾全亲恩,我云家没资格置喙。可二郎,昙儿大不易才从此事抽脱,你何苦再将她拽回去?!又如何教我相信,你不会再弃她一回?”
京旻僵硬出声:“我会护着她。”
云俨摇头:“她又何必你护?倘若你不横插一脚,昙儿已能平安嫁予若简。”话至此,云俨忽地一滞,视线倏地打在京旻身上,道:“你已见过若简?”
京旻眸光闪了闪,回京当日,他便远远瞧过一眼,即使他自欺欺人,却也不得不承认,像,确实像,举止形态,语气情貌,同及冠后的大哥几近九分肖似。
差一分,只差在不会武。
可生来如此也好,假意效仿也罢。京旻在看见那张脸的瞬间,心中便笃定,云昙对着这张脸,生不出半分不悦。
他连赌都不敢赌。
于是着人赎回游鱼佩,一步一步将她引到面前,却没想到,她来得那般快,又那样决然。
京旻直起身,望过去:“伯父,我在锡林遇到一人,知晓天下奇毒,我不信,凭云昙的眼力会偏差至此,也不信大哥会对箭矢流风一无所知,不知避退。”
云俨摇头:“可仵作已验过尸首,确是意外无疑。”
京旻攥紧了拳头:“京云两家世交,同为太子近臣,可一旦两家崩离,不必动手,太子自断臂膀。这许多年中,伯父难道就未曾有一丝一毫地起疑?”
云俨沉默了,他如何没有,叔颐在世时,也即京旻之父,他几次腆下老脸登门,就是希望其中有一丝一毫的隐晦,可是查来查去,又寻到了什么蛛丝马迹?
不过是反反复复撕裂伤疤,最后引得叔颐再不肯相见,直至临终也未再允他一面。
云俨叹了口气:“查探不到,又当如何?”
“继续查。”京旻垂眼,答得利落干脆:“我生性执拗,未尽之事绝不死心。就臂如,倘伯父今日不允亲事,我亦有旁的法子叫衙司录上此卷婚书。”
云俨这才意识到,京旻不过是为自己寻个行事的借口罢。心底忽地又生出一份怜惜,二郎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昙儿小一些时,只会软糯糯的跟在他屁股后喊二哥哥,二郎嫌女孩娇气,从来不喜昙儿近身。却也不知几时,忽地成了京旻跟在昙儿身后,浪荡不羁,好似偏要诓出昙儿一声二哥哥才肯甘休。
孩子们长得太快,还没来得及思索,便已成眼下这副光景。
世事惨淡。
他老了,有些事或许不该计较得那般清楚。
“笔呢,”云俨接过了那卷软轴,没好气地睨他一眼。京旻一时怔了住,“伯…伯父稍等。”匆匆撂下一句,随即起身飞快奔出,不待片刻,便端了一只肚里还在滴墨的笔双手呈过来。
云俨看着他气都未喘平的模样,摇了摇头,在烫金的红帖上落下了墨。
“昙儿性子变了许多,莫欺负她,也莫教她心生不快。”云俨待墨迹干透,卷起,递了出去。
京旻听罢,眸光也暗了暗,再次撩袍跪下,郑重叩下一声,才双手接了过:“谢岳丈,二郎定护云昙周全欢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