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正午,蝉鸣渐嚣,鎏金般的日光将南边偏僻处的一座覆着青苔的凉亭笼罩其中。周围也掀起一股热浪,所幸有一处波光粼粼的水池在旁,不时冒着水汽,这才减缓了几分暑热。池中有浮萍朵朵,青翠欲滴,更添几分凉意……
凉亭中,陶丝窈将刚刚在小池旁浸了水的帕子挤干后,敷到江怀湛那有些红肿的俊脸上,动作轻缓至极,似是怕自己一不小心又弄痛了他。江怀湛感觉到少女那细腻微凉的指尖在他脸上若有似无地拂过,一时有些紧张,下颌绷紧;但想起自己方才那般狼狈的模样,都悉数入了少女的眼时,眉心又不由得皱成了结。
陶丝窈见状,以为他是因脸上的肿痛才会如此,眸眼中不禁流露出些许心疼,忍不住便问道:
“师兄,方才你与江家主离得那样近,怎就不知道躲呢?”
日光穿过亭角的间隙,细碎地落在她的眉眼间,衬得她眸中的关切愈发真切。
江怀湛怔了一瞬,随即道:
“我若躲了,如何劝住你?他那人心胸狭隘,我不想将你也牵累进去。”
听了这般情真意切的话,陶丝窈心中动容,眼中泛起点点水光,但旋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微微颔首不语。
“怎么了?窈窈。”
见她忽然沉默,江怀湛不免担忧地问道。
“师兄,你此番与太子联手和世家对立,可是因为我前几日与你说的话?”
陶丝窈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询问道,神色中带着几分忐忑。
她虽不认为单凭自己几句言语便能改变朝堂局势,但这几日江怀湛与太子联手所做之事,她也已看得分明——这是要借赈灾之事开始分化世家在各地的势力……
可他与太子原本的谋划是以女官之势平衡世家在朝中的权势,却突然改用这般激进的谋略……太子殿下或许不会因她改变心意,但经历过前世的陶丝窈深知江怀湛对她的在意,她信他会。
此时日悬中天,周围的蝉鸣越发聒噪。看着听了她的话而敛眸不语的江怀湛,陶丝窈愈发局促不安,凉亭里也顿时变得安静。
她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一滴水珠从指尖滑落,落在地上,仿佛都能听见滴答的水声。
“是,也不是。是你的话让我想起在江南时遇到……的一位故人。”
良久后,江怀湛忽然开口道,言语中带着几分怀恋与温柔。
“故人?师兄也去过江南?”
陶丝窈讶然。
江怀湛点了点头,便继续道:
“那时江南正遇洪灾,超过半数的百姓流离失所……她心生不忍,便拿出了自己所有的钱,求家人置办粥棚。家人不忍她的好意付诸东流,便告诉她,这不过是杯水车薪,你救得了眼下,却救不了千千万万个灾民。”
“可年幼的她却问:眼前的灾民是命,千万灾民也是命,为何要作取舍呢?”
陶丝窈听了,心里一阵感动。冥冥中,她觉得自己心底的某处与江怀湛口中之人有了共鸣,似久别重逢一般。
她忍不住便开口道:
“那你这位故人一定是一个很好的人。”
“嗯,你们都是择善固执之人,也是你们提醒了我,若是为了大局,将人视作棋子取舍,只会寒了民心……窈窈,谢谢你。”
江怀湛说着,便起身朝她深深揖了一礼。陶丝窈赶忙将他扶起:
“师兄不必这般客气的。”
“要的,若非得你提醒我,差点就误入歧途,这个礼你受之无愧。”
江怀湛摇了摇头,执意道。
“师兄过誉了,我其实没有师兄说的这么好……”
见他这般郑重,陶丝窈有些受宠若惊道。
“所以大局要顾,人也要护。”
江怀湛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少年人面色明明是那么严肃,但说出来的话却像情人盟誓一般。
且望向她时目光灼灼,陶丝窈只觉得心跳如擂鼓,脸颊腾地烧了起来,连耳尖都烫得厉害。
“我、我下午还有课!”
她慌乱地后退半步,手中的帕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溅起几粒细小的水珠。不等江怀湛回应,她已转身提着裙角,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蹿出了凉亭。江怀湛望着那道仓皇逃窜的身影,忽地低笑出声。
这时,池中锦鲤跃出水面,溅起的水花搅散了浮萍……
少女红着脸跑开了一会儿,刚回头想叮嘱他晚上记得用热鸡蛋敷脸消肿,却见那人立在满亭碎金般的阳光里,定定地看向她时,笑得比池中潋滟的波光还要温柔。她的脸又蓦然一红,捂着滚烫绯红的面颊又跑了好远……
江怀湛望着少女远去的背影,嘴角笑意未散,目光不经意间落到了池中因风而动的点点涟漪上。
想起今日陶丝窈挡在自己身前那略显瘦弱的身躯,笑意渐渐凝固在唇角。江怀湛无意识摩挲着脸上未愈的红肿,那里残留着来自她指尖的触感,却也提醒着江家主睚眦必报的狠绝。池面倒影里,云雾突然遮住日头,凉亭瞬间笼上一层阴翳——有些事,确实该提早谋划了。想到这,他一向平静无波的眸底,多了几分异动。
随着日头上移,不觉中已至未时。池塘的热浪愈发高涨,清亮明净的池中也升起一阵氤氲,变得模糊起来。高升的日头将亭中少年那挺立的身影拉长,直抵书院白墙处菱面竹窗的院外。
墙那侧,街市的喧闹一同往昔。行人皆举袖遮阳,唯有一道灰衣男子逆流而行,被划了道口子的灰旧衣袍随着大幅度的摆动,愈显狼狈,男子却浑然不觉地前行着……
男子伸手抹了把额上的汗,再将手移开时便瞧清了全貌,那张脸俨然就是周浔远。他那指腹擦过眼下青灰与青紫交叠的淤痕,感觉到眼眶处的疼痛,本就郁气沉沉的脸,更阴翳了几分。
这几日他诸事不顺——没了陶家这门亲事,同僚对他冷眼相待,上司更是处处刁难;回到家中,父亲骂他短视,母亲忧心他再难娶到好姑娘。周家本就式微,祖父去世后,父亲才学平庸,在朝中不过是个小小员外郎。如今连最后的倚仗也没了,他怎能不郁结于心?
心烦意乱间,周浔远想起萱娘近日提起的那位神算先生,据说能解世间万般愁,便抱着试试的心态来了。谁知刚出门一会儿,衣袖便被疾驰的马车勾破……唉,希望那位先生真的有这般神通广大,能救他摆脱厄运吧。周浔远如此想着,不禁又左顾右盼起来,但寻不见那位先生的踪影。
当周浔远迷茫之际,一阵清亮的幡铃声在他的耳边响起。他循声望去,只见位于右侧的一条小巷子里,有个样貌平平的老先生身着素简黑袍,在一处角落里的小摊上端坐着。摊前的白幡上写着“改命”二字,而白幡之下的他,手中紧握的那一方铜金色罗盘正闪烁着幽微的光。
他快步上前:
“先生可会算命?”
老者不语,只推来一只竹筒。周浔远当即会意,将竹筒摇了摇,而后就将掉落的竹签递到他眼前。
老者只看了一眼便幽幽道:
“原是为情所困……那公子可要改命?”
周浔远闻言,眼中的希冀瞬间消散。他冷笑一声,拂袖转身——原以为是个高人,却也不过是街头常见的江湖骗子,见着年轻男女便说是“为情所困”的老套把戏。
“不必了。”
他冷冷抛下一句,抬脚便走。
身后却传来老者沙哑的声音:
“公子命格与那女子相合,有她在侧时仕途如意,如今失了这良缘,自然处处碰壁。”
周浔远脚步猛地一顿。
他并未提过半句陶丝窈的事,这老者竟能道破其中关窍?
想想陶丝窈对他体贴细腻和陶家家对他的助益,周浔远指节无意识攥紧,掌心被指甲掐出深深月牙印。迟疑片刻,他终于转身,重新走到卦摊前。
“……求先生指点。”
声音干涩,似从齿缝挤出。
老者抚着花白胡须,浑浊的眼珠在阴影中泛着精光:
“那便要看公子想如何解了。”
枯瘦的手指在罗盘上来回打圈,“是只要她回到身边保你官运亨通,还是……”
“我想再见她!”
周浔远脱口而出。
他很了解窈窈——她一向极易心软,只要他放下身段,说几句悔恨的话,窈窈必会动摇的,前几次不成不过是时机不对。想到这,周浔远就从怀中掏出钱袋推到老者面前,“求先生成全。”
“公子既有此心,老朽自要成全。”
老先生说完,从怀中掏出一个符递到他手里,“公子将此符带在身上,不出三天定能心想事成。”
“这能行吗?”
周浔远将信将疑地接过符纸,只见那黄纸上用朱砂画着繁复符文,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红光。
“凡事心诚则灵,公子不妨一试。”
老先生高深莫测地说道,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周浔远未能察觉的精光。
周浔远谢过后,便将那符纸小心翼翼地揣到怀里走了。他走后片刻,几个黑衣人从暗处走出。这几人外表平平无奇,但细看他们配在腰间的刀剑的徽记,竟是南淮王室专属。
他们走到老先生面前,不解道:
“先生,方才为何不直接拉拢呢?此人正值心灰意冷之际,正是最好的时机啊。”
“纵其登青云,待其入九渊,再赠通天阶。如此这般,他才会再无退路,为我们所用。”
老先生看着周浔远消失在远处的背影,似笑非笑地道。那枯瘦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罗盘边缘,那罗盘上的指针无风自动,诡异地指向了书院的方向。
“那符...”
“不过是引子罢了。”
老者打断道,
“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去告诉主子,鱼已入瓮。”
“是!”
黑衣人领命而去,巷子里只剩下老者一人。他抬头望向书院高墙,目光灼热赤裸,嘴角扬起一丝诡异的弧度,让人不禁胆颤。
彼时,书院上方雷云密布,似有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