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生，你们查到的，就是这儿么？”

    漆黑的夜空，纷纷扬扬地飘下绒毛般的雪花。玄业带着墨生等人在一处幽静的宅门前驻足，透过门缝仔细地窥探着里头的状况。

    “没错，就是这儿。昨日我从店外一路跟随二爷来到此处，亲眼见他入了此宅。”墨生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

    听了这话，玄业脸上不禁浮现一丝激动。

    叮——叮——叮——

    玄业小心地叩响门环，除了墨生外的其他人通通躲去了几丈外的地方。

    没过多久，大门被从内拉开，站在二人面前的是一位三十多岁中等身材的男子。

    “你们……找谁？”男人疑惑地问道。

    “我们是王家郎主差来的，下个月府里小姐出嫁，郎主要咱们买一批品质上好的玉饰作嫁妆。昨日在店里同东家谈过，东家说眼下店里没多少存货，便让咱们来此处找他细聊，把咱们的要求详细告诉他，他在替咱们想想主意。”玄业早就换上了一身寻常布衣，配上他的语气倒叫人一眼瞧不出破绽。

    隐栖阁的管事打量了玄业一会儿，见其相貌堂堂配得上高门大户管事的身份，而且难得查一次店的二爷昨日也确实去了店里，于是便没多怀疑对方所说的话。

    “二位贵客来得真不巧！今晚方商主在望江楼办了场晚宴，咱东家也受邀去了，这会儿不在府里。宴席怕是一两个时辰也未必能结束，不如二位改明儿再来吧？”

    玄业听后，眼神瞬间难掩失落。他偷偷朝门内窥探了两眼，见屋内灯也没点，确实不似有人的模样，于是礼貌致谢后与管事道别。

    “陛下，您别泄气！望江楼在靠近南门处，我们策马而去不出一刻便到。”墨生赶紧鼓励道。

    “听你的，出发！”

    虽说玄业并不确定玄明一定与二爷在一起，但数月来封闭在心中的暗房，此刻仿佛打开了一扇亮窗。

    满怀着激动与憧憬，玄业换了身行头，坐上马车借道城墙下人烟稀少的小道一路绕行，朝着远处高台的方向乘风而去……

    约摸一刻过后，方家管事躬身凑到方瑞云身旁，贴着耳朵低语了几句。

    方瑞云听后，脸上紧张之余带着些兴奋，与身边的几位密友打了声招呼，便匆匆随着管事来到大门处。

    “方某见过林公子，您出身这般贵重，今日竟大驾光临，着实令鄙人受宠若惊。”望江楼大门半开，方瑞云见到衣着贵气的玄业，卑躬屈膝地问好。

    玄业方才对管事谎称，自己是林太师的嫡孙，受祖父之命来江州拜访故人。不巧扑了个空，又恰好听闻要见的故人被邀请赴宴，适才不请自来。

    方瑞云见到玄业风流倜傥的样貌，丝毫不怀疑他身份的真假，脱口便称之为林公子了。

    “方兄言重了，多了我这个不速之客，没叫您为难吧？”

    “哪里的话！咱楼里还有空着的客房，今晚您就在此歇下吧。您可坐在屋里打开内窗欣赏歌舞，小店菜式简单，还请您不要嫌弃！”方瑞云自来熟地扶着玄业的手臂，带着他来到玄明隔壁的客房安置。

    方瑞云将玄业等人安顿好后，正欲下楼吩咐下人送上饭菜，却被玄业拦住，“方兄，我们林府家风森严，祖父不准我们白吃白拿百姓们的，这几锭银子你且收下，就当酒水钱了。”

    “诶呦，我岂能收您这么多银子呢！”

    方瑞云刚要推拒，就被墨生堵了回去，“方兄，您还不收下！咱们少主向来出手大方，可不喜欢别人推却。”

    方瑞云识趣地点了点头，将银子揣进怀里，“那林公子稍候，咱们店最好的酒菜马上送到！”

    “不急。一会儿我先去找人，因为这位故人许久未见，一眼未必能认出来，恐怕得在大堂逛一逛，还请方兄行个方便。”玄业微笑道。

    “这都不是个事儿！您自便就好。”

    方瑞云离开后，玄业迫不及待地来到二层的走廊上，沿着环绕酒楼四周的长廊走了一周，目光在楼下大堂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扫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能捕捉到玄明的身影。

    “怎么会不在呢……”玄业眉头拧作一团，口中喃喃道。

    戏台上红裙翩翩，观众席上觥筹交错，一张又一张人脸从玄业的瞳孔中闪过，却依旧没能寻觅到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陛下，您真的认为太上皇在这儿么？”墨生怯怯地问道。

    “不敢确定，但这已经是最有可能的线索了。”玄业垂下头，眉眼中的情绪夹杂着焦急与失落。

    “那会不会……我们被府里那人给骗了？那处宅子周边僻静，我们兴师动众地驾车而去，兴许早就被二爷察觉到了。”墨生在脑海中细细回想着方才的场景，越想越有种掩盖事实的刻意感。

    “随我下楼再转一圈，若没找到就速回刚刚的宅子！”玄业心焦，脚步不自觉地小跑了起来……

    望江楼外，是紧邻南门的一处广场。佳节之夜，杂耍艺人在广场中央表演着看家底的本领，四周围着的人们不时朝学徒手中捧着的铁盆里扔铜钱打赏。

    玄明出神地感受着身前的烟火气息，不觉间手边的酒壶已经见底。

    “二爷，劳你替我下楼再取一壶，还是桂花酿。”

    “好，我去去就回。”尽管二爷不太放心玄明独自一人留在屋里，但他还是听从了他的吩咐。

    玄明的身后，有些年代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吱呀”一声合上。

    熟悉的声音，相似的场景，玄明感觉自己的思绪恍惚间回到一年多前的那个中秋之夜，在朦胧的视野外，自己和兄长对坐在桌前，当时那炽热又猛烈的心跳，仿佛又穿越时空，荡漾在此刻的胸口。

    璀璨的星光下，不远处缓缓升起了几盏孔明灯，随风摇摆飞向天际。

    遥远的光点逐渐与玄明脑海中模糊的画像重合，他不禁伸手去抓，却怎么够也够不着。

    不知是饮酒后的缘故，还是孤别帝都后生出的新疾，玄明只觉得耳畔似有尖锐的嘶吼长鸣，呼吸也随之变得愈发急促。

    觉察到自己状态有异的玄明赶紧闭上双眼，低着头双手撑在窗沿，一点、一点地平复着自己的心绪。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呼吸终于慢慢变得顺畅，玄明疲乏地睁开双眼，却见一杯清酒已经呈在了自己面前。

    “谢了。”

    玄明苍白的脸庞挤出一丝疲惫的笑。

    接过白瓷酒杯，仰头把酒灌入喉中，又顺势将空杯递了回去。

    就在余光扫过身边人影的刹那，玄明的瞳孔忽然在此刻凝滞。

    这一瞬间，在玄明的世界里，窗外往来的人流在这一息静止，耳边喧嚣的庆贺就在这一刹消弭。

    他安静地、缓慢地转过头，带着三分的惊讶、三分的忐忑，以及四分的激动，一点、一点地看向了自己的右侧。

    两道一样火热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似乎在彼此的心中交织出一段灿烂的火花，而目光所指便是鹊桥通往的彼岸。

    一双落寞了许久的杏眼，此时正闪烁着明媚的光芒，仿佛再一次捡回了整个世界。

    一张无数次出现在梦境中的脸，竟这样意外地出现在了玄明的眼前。

    浓密的剑眉之下，眼若新柳，眸含星辰，几乎完美无瑕的脸庞，比昔日略微瘦削了两分。略微成熟的面容虽添了一分时光的沉淀，却显得五官更加立体而深邃。一身熟悉而又温暖的湛蓝，是玄明记忆之中温柔乡的颜色，挺拔而强壮的身姿一如曾经，给人以不尽的安全感。

    “好久不见……”

    玄业脸上的笑容似三月春风，松动了沉积三尺的冰霜，只是鼻尖传来的酸楚，令他没法继续道出自己早早备下的许多说辞。他眉眼中的饱含的柔情，宛若末世后降临的曙光，灿烂而温暖。

    玄明依旧伫立在原地，因惊讶而木讷的神情，仿佛分不清眼前是现实还是幻境。

    而玄业在空杯中斟好了酒，将杯盏塞到了玄明的右手之中，同时用自己手里的酒杯，轻轻相碰。

    叮——

    清脆的碰杯声在面前响起，玄明略微回过神来，手中的杯盏竟不自知地悄然滑落。

    “抱歉……”玄明侧过身，贴着墙埋下头去，他赶紧用衣袖拭去面颊上不自觉出现的泪痕，以掩饰自己此刻的狼狈。尽管心中有许多委屈，可他也不知为何，在见到对方时，脱口而出的只有这两个字。

    玄明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微陷在眉峰下的灿烂双眸映着窗外的灯火，俊俏的侧颜宛若谪仙下凡。

    望着面前高挑而清瘦的身影，稍显单薄的肩膀在轻轻颤抖，玄业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冲动，没有征询对方的意见便从身后环抱了上去。

    “一切都是哥的错……我被悲伤冲昏了头脑，全然没能体谅你的心情，只知一昧埋怨你……你要相信，我对你从未变心！我当时只是想出口气，想逼你服软，却不想屡次三番深深伤害了你……我对天发誓，我从未对别人动过情，更从未有过一丝一毫害你的念头！如果有，就让我……”

    “好了。”玄明一把捂住了玄业的嘴唇，转过身平视着他的双眸说道，“说到底，是我先利用了你，背叛了你的信任。从现在起，我们就让曾经的不愉快都过去，重新开始，好么？”

    玄业没有说话，而是用行动传递了自己的心意。

    深入骨髓的吻几乎要让玄明窒息，可他又陶醉其中不愿自拔。

    时光的齿轮，似乎又开始缓缓转动，四周的一切嬉笑、一切祝祷、一切的一切美好的事物，仿佛就是为了跨越山重水复的此刻而存在。

    二位英俊的青年，在窗口紧紧相拥，广场上有不少民众看到了二人拥吻的身影，纷纷朝向这边窃窃私语着，然而二人完全不在意。

    此时此刻，周遭的一切都仿佛远在另一个世界。

    在玄业与玄明的世界中，除了彼此，再无其他。

    忽然，大街上闪起了无数星星点点的光亮，原来是方瑞云专门从南豫州请来的打铁花艺人正在门外表演。

    火树银花不夜天，疑似银河落玉川。

    兄弟二人十指相扣，彼此依偎着站在窗前，面前似万千流星闪耀苍穹的花火，在这一瞬间来得恰到好处。

    沉寂了许久的小巷，仿佛在花火星坠的一刻得到华放，而冰封了近一载的爱情，也在此时迎来了新的升华。

    “下去看看？”玄业紧扣着玄明的右手，双臂缠绕。

    “好。”从手心蔓延直达心尖的暖流，温暖了这个白雪皑皑的寒冬。

    刚过了漆水的朱木阶梯，映着大门外铁花的鎏光。二位似画中走出的英俊青年，携手从拥挤的人潮中穿过，不远处在寒夜里闪耀异彩的点点“繁星”，仿佛在庆贺着他们的重逢。

    灯火映着星光，照在玄明白皙的脸上，精美到宛若艺术品般的轮廓，看得玄业陶醉。

    “别一直盯着我好不，看路！”玄明被注视得有些不好意思，别过头去加快了步伐，浅浅的红晕染上面庞。

    玄业宠溺地轻笑，眼含柔波，瞳孔里的世界，即使是腊月冰雪，也要被这柔情融化。

    忽然间，在这清冷的空气中，传来阵阵梅香。循芬芳而去，迂回婉转，来到一道斑驳的城墙下，却见一片绵延不绝的梅林。

    枯槁的枝头，落上冰清玉洁的雪花，银装素裹。

    洁白的积雪之中，点点粉红色的花朵迎风吐蕊，送上令人陶醉的清香。

    两个高挑的身影在林间穿行，身后留下两排琴瑟和鸣般默契的足迹。

    似乎走了许久，玄明微微喘气，他停驻脚步，回头看向来路。

    鳞次栉比的枝丫，已经将来路遮蔽，绵延千尺的脚印，淹没在挂着白霜的树枝之中。

    “哥，我们的来路那么长、那么苦，往后的时光，会不负来时漫漫么？”

    玄业坚定地握住玄明的双手，赤诚的目光再次交汇，

    “在我的世界，无论往昔与当下，陪伴我一路前行的都是你。也唯有你，才配得上它令人期待的结局。”

    玄明浅笑，一把揽过玄业的肩膀，微微侧过脸吻了上去。

    半璧悬天，圣洁的光芒刚好从二人的鼻间映下。

    此时胜景，已然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