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会仔细地观察一个人了,以往十几年出现在我生命里的人大多都没什么印象了,就像雨后玻璃滑下的水珠,那些人或事不留痕迹,但有一些东西却成了挥之不去的雾气,应该对我来说就是为数不多很重要的人吧。
我发现她把头发剪短了,出门的时候提着一个皮包,步伐很稳健,落地无声,回来的时候偶尔会提着一袋水果说我应该补充维生素了,看我嘴唇起皮了说空气干燥涂一点唇膏,她不是一个喜欢闲谈的人,做什么事总是雷厉风行。
可在我的长期观察下也发现了她的另一面,有一次她进门的时候脸色很不好,虽然她总是绷着一张冷漠的脸,总是面无表情,但我一眼就看出她心情很坏,像是忍耐到了极点随时都会发作。
我自知这种时候不应该多管闲事,但那时候我正处于灵感枯竭写不出东西来的时刻,看到她难过的样子更加烦躁了,如果我问她怎么了,她大概率会说没事,然后一言不发,她就喜欢硬抗着,我了解她。
我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去关心她,但在那一刻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可以为她分担一些,于是我给她接了一盆热水让她洗洗脸,喝点热水暖暖身子,让她身体放松下来,我怕有一天绷紧的弦突然断裂了。
我说你看起来很累了,而且心事重重,她沉默一会儿,夜风偷偷从阳台溜了进来,客厅顿时变得很冷,我向她靠近了些,主动拥抱了她,一开始她有些抗拒,但感受到我温暖的胸膛,她却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她是因为排练的时候一个队员老是出错,跟她吵了起来,她在舞蹈团里是一个严苛的队长,习惯把对自己的严格要求加在队员身上,我能想象得到他们队里每个人都顶着巨大的疲惫在练习的时候,难免会因为重复枯燥的动作而变得厌烦,这时候再出点差错就是一场冲突的导火索。
她是一个容易急功近利的人,也会因为无止境的心血投入却看不到成果而焦虑,她也不甘平凡,小小的舞蹈团满足不了她追求梦想的急切心情,我告诉她不管这条路有多艰难,我都会陪她一起走下去。
有人说男人就算肩上扛着大山也要轻描淡写地说话,就算脚上绑着石头也要走得从容,而女孩呢,她们不扛大山也不绑石头,她们只是心里有一口气一直在憋着,别人看不见就觉得好像很轻松,但窒息的感觉只有她们自己才知道有多难受。
晚秋的夜里很冷,我们彼此靠得很近,在熄了灯的房间里窃窃私语,诉说着心中的寂寞。
后来我更加卖力地写作,她更加卖力地练舞编排,我们都在看不到未来的迷宫里摸索,为了跟她送饭,我调整了作息,努力提升厨艺,让她能吃上合胃口的饭菜。
时间过去两月,我依旧没什么起色,信念动摇的时候,感觉比当初离梦想更远了,反而快把身体搞垮了,我掐了掐手腕,能拉起来一层松软的皮,我的体质很弱,就算一直宅在家里吃高热量垃圾食品也不会胖的那种,但是会越来瘦。
于是我痛定思痛,不再只知道埋头苦干了,腾出一部分时间来锻炼,以前我有锻炼习惯的时候,身材也是不错的。
她商演能赚到一些钱了,会买回来各种应季水果,添置一些必要的家具,让这个简陋的出租屋更有内涵了,不像我只能用厚厚的羽绒服武装我的身躯,想要在她面前看起来高大魁梧,剥开那层柚子皮一样厚的外壳,我就像是充了氮气的薯片包装袋,忽然间泄气了。
因为她长期练舞,有着多数女孩羡慕的身材,拥抱她给我的感觉就像是橡皮筋,可以有弹性有韧劲,同时也很松软,相比之下更加坚定了我锻炼的决心。
有时候我写作到动情处会反复阅读重看,感受从文字里流露出来的情感,书中的人物有自己的命运,尽管我和他们素不相识,却感觉到很真实,我好像化成了一片虚幻的影子身临其境,看着他们在风平浪静中笑谈,在绝境中相互拥抱,看着他们的血肉渐渐长成,却发现是从我身上掉下去的。
其中有一段时间我情绪崩溃,我书中的人物相继死去,因为不可控的因素我把战场展开得越来越大,所有人都深陷其中,他向世界呼救,回应他的只有无尽的哀嚎,我知道我无法将场面收回了,就像古代行军打仗,号角一旦吹响,士兵们已经管不了家里的妻儿老小了,他们只有义无反顾地往前冲,我觉得很悲催。
我站在看不见远方的阳台,独自品尝夜晚的孤独,CBD区的大楼亮着明晃晃的灯,最高的双子塔像两个插在地上的荧光棒,我心中向往的诗和远方就像躲藏在这座城市里的野猫一样难找,好在我并不是孤身一人。
她陪我度过了最难熬的冬天,我喜欢她煮的姜茶,捧在手里还没喝下去,心就暖了,天气越来越冷,她呆在外面的时间少了,意味着我有更多的时间看见她,我们默默耕耘的行业没多大关系,却总能谈到一起去。
成都是不容易下雪的,那年我在窗前写作的时候,貌似有雨点飘了进来,我一愣神,发现是下雪了,可怜巴巴的雪花还没在屋檐上堆积就化开了,我听说雪花是有形状的,我把手伸到窗外沾点小雪花,寒风刺骨冷得我不行,我坚持不了多久把手抽了回来。
抱着好奇的心态去看,仅仅只是看见我的手背更干燥了,听见门锁的声音,是她回来了,我搓搓手跑去迎接,她穿着羽绒服的样子很可爱,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让寒风有机可乘,她意识到我在看她,于是笑了一下说你看我干嘛。
她的笑很罕见,尤其是在这样需要温暖的冬天,就像春天百花齐放是因为阳光,她的笑容就是冬日里的阳光,我看她是因为我发现她的头发上挂着雪花,小小的,肉眼几乎看不见,但却能在她一举一动之间同步闪烁着微光,雪花顿时有了形状。
我记得我在寒冬腊月接到了家里的电话,我当初跟家里作对的嚣张气焰因为寒冷小了一分,自己也并未熬过黑夜看见黎明,所以不敢张狂言语,但我站在阳台看见了她在客厅里准备饭菜,温馨得就像一个窝里的松鼠。
于是我坚定跟家里说不回去了,就在外面过年。
她好像没有接到家里的电话,我不知道她的任何家庭信息,相处几个月之久,我依然只知道她的名字和性格,其他的跟我没有关系,我不问她不说,她不说我也不问。
吃饭的时候她喝了点酒,说,“我家里人让我相亲,找了个卖山货的,家里有点小钱,说让我过去,呵呵,我去干什么,传宗接代我很不靠谱,相夫教子我也不会。”
“所以呢,跟家里人闹翻了,不对,你应该是甩了他两巴掌然后就到成都来了吧。”我说。
“我让我妹妹在家里顶着,她还在上学,大人催得没那么急,她动了动手指,那小眼神都会说话了,我走的时候身上一分钱都没剩。”
“有魄力。”
“那是你没看到我狼狈的时候。”她轻轻地笑了,“你呢,为什么不回家。”
“我离家出走的,当时跟家里人闹得天翻地覆,差点就把我从户口上除名了,出门那一刻真的是头也不回,豪气干云,不混出点名堂来,我还有脸回去么。”
她忽然歪着头把酒杯举得老高,大声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在意,撕开啤酒箱子全部搬了出来,我们一起喝到天昏地暗,火锅一直咕咕向上冒着蒸腾的白气,我们吃红了脸,脱下了外套大杀四方。
不管将来如何,至少在那一刻她心里是由衷的开心的,她把我当成有情有义的兄弟,没有在寂寞的冬天扔下她当个逃兵。
诗人雪莱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我曾经一度认为他说的是一句屁话,现在忽然明白如果能撑过这个冬天的话,春天确实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