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西楼

    畹君鼻尖抵着他的胸膛,后怕这才排山倒海地涌上来。

    她方才的冷静自持,不过是身后没有撑腰的人,只好强作出来的镇定。

    而今危险解除,靠在这坚实温热的怀抱里,她彻底将色厉内荏的铠甲褪了下来,纤薄的肩背依偎在他怀里不断地发抖。

    时璲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头顶,轻声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

    因为他的声音太轻,所以她也没听出里头的一丝颤抖。

    一个官兵走上来:“大人,贼目全都制住了,三个人全部活捉。”

    时璲闻言,松开怀里的人,准备去看看那三个匪徒。

    可畹君是全身倚靠在他怀里的,甫一松手,她便歪倒下去,他忙又将她搂紧了,转头吩咐那官兵道:“去把三姑娘弄出来。”

    他环顾了一周这间民居的环境,又吩咐道,“搬张椅子到院里,把那三人带上来,我要现在审他们。”

    畹君有些疑惑地抬眸望他。

    这个时候,不是该尽快把她和时雪莹送回去吗?姑娘家失踪一晚,闺誉要大受影响的。

    可是靠在他怀里,她又莫名有种心安。更何况,时璲哪怕不管她,总不能不管他的妹妹吧。

    今夜皓月当空,银蓝的清晖铺洒在院里,不点灯也通明如昼。

    院落里摆了一张黑漆太师椅,时璲大喇喇地坐在上面,畹君则抱膝蜷坐在他怀里,像只慵懒的猫咪般将头侧靠在他的肩膀上。

    经此一劫,她实在是吓得腿软,只有靠着他才能安心。

    她不愿意下去,时璲自然不会勉强。至于跟过来的那两个亲卫,他根本视他们于无物。

    三个匪徒五花大绑,并排跪在他面前受审。

    时璲一言不发地将他们打量了一番,直看得那三人心里发毛,不住地发抖。

    他这才用指尖点着扶手,缓缓开口道:“说吧,你们是怎么把我妹妹绑来,又是怎么把我的……”

    他顿了顿,下巴微微朝畹君一偏,“怎么把谢姑娘绑来的?”

    那三人对视一眼,半晌没人开口。

    畹君别过眼悄悄地看向那三人,中间跪着的是那个叫神算子的中年人,旁边跪着的两人,一个是抓她来的马夫,还有一个她不认识。那老鬼的尸首就摆在他们身旁。

    一旁的亲卫见无人答话,果断上前抽刀挥去,将那三人的发髻齐齐斩落,切口整齐的断发披散下来。

    畹君被骤闪的刀光吓了一跳,下意识将脸埋进时璲的怀里。

    时璲冷风般的目光飞向那亲卫。

    收到上官的眼刀,那亲卫自是有苦难言,考虑到大人有佳人在怀,他这次甚至都没见血。

    不过……看到那谢姑娘的鞋子直接踩在大人的衣摆上,他愣是没皱一下眉,可知是多放在心尖上的人。

    难怪方才香粉的踪迹断掉以后,大人差点掀了这一带的街巷,本以为是为了时三姑娘,原来所为另有其人。

    另一个亲卫则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两人互相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畹君记着那马夫摸她脸的仇,悄悄在时璲耳边拱火:“二爷,这几个人刚才喊你‘孙子’,还说要让你见识一下他们的手段呢。”

    时璲脸色骤沉,锋锐的目光陡然射向那三人。

    那三人磕头如捣蒜:“爷爷、姑奶奶,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了!”

    时璲冷冷道:“不想死的话就赶紧交代。”

    “是,是。”那马夫抖着声音开了口,“爷爷英明神武,我们几百个弟兄们死的死、抓的抓,只剩四个兄弟亡命天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打算掳个时家人来报仇。”

    他抬头飞觑时璲一眼,又哆哆嗦嗦地说道:“我们、我们在侯府附近蹲点了两个月,发现……”

    原来那几个匪徒打算报复时璲,便在侯府四处蹲点。可侯府的主子出门都是前呼后拥,哪有机会下手?

    偏巧此时他们有了新的发现:

    时家三姑娘有时会偷偷出去,跟金陵府学的一个生员私会。那人姓纪名遥,是江宁县人,在金陵府学求学。

    他不过是个小小秀才,与高贵的侯府千金不堪相配,因而时雪莹只能偷偷与之相会。

    那几个匪徒在神算子的授意下,趁中秋灯节人多繁杂之际,假借纪遥的名义约时雪莹出去。

    时雪莹心性单纯,不作怀疑便前去赴约,落入那几个匪徒的圈套里。

    而那老鬼绑了人准备回去时,恰好在街上看到时璲和畹君的拉扯,便蛰伏在侧,待时璲离去后顺手把畹君也抓了过来。

    他们原本准备将两个姑娘虐杀曝尸,以报时璲清寨之仇,然后启程去扬州东山再起,没想到他这么快便找上门来了。

    那马夫说到这里,连连叩头道:“时大人、时爷爷,那都是老鬼和神算子的主意,现在老鬼已经死了,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对小的从轻发落!”

    畹君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面后怕一面震惊,没想到素来高高在上的时三姑娘,竟会跟一个秀才有首尾。

    可她非但不觉得鄙薄,反而由衷地钦佩起时雪莹来。

    在而今风气之下,世家公子看上平民姑娘,不过是顺手纳个妾的事;可世家千金要是看上穷小子,那可能要赔上自己的一生。

    畹君悄悄拿眼觑时璲,想看看他对妹妹的出格是何等态度。

    时璲并不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此刻虽一言不发,可那拧起的双眉、紧抿的薄唇,乃至绷紧的下颏,无一不在宣示他的震怒。

    尤以那深潭般的双眸,其幽其冷,如凝寒霜,令她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察觉到她的发抖,搂着她的手似是安抚般地紧了一紧。

    可畹君忽然意识到这是对“谢四娘”的抚慰,不是对她的。如果没有了“谢家千金”这层壳子,他还会正眼看她么?

    她和那个纪遥又有何分别,甚至她和时璲的感情是建立在欺骗之上,建立在一千两银子之上,她比纪遥还不堪。

    他那隐而不发的怒火何尝不是对她的凌迟,畹君坐立难安,觉得在他怀中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时璲察觉到怀中人的扭动,只当她是被那匪徒吓坏了,毕竟她的无妄之灾是因他而起。

    从去年五月起,他接到上谕到姑苏剿匪,大半年时间,剿除了近万数太湖水匪。还有一两百个漏网之鱼流窜到金陵一带,每每与之斗智斗勇虽颇费心力,但他自信迟早会把匪徒一网打尽。

    这之间唯一的变数就是多了个她。

    她总是无辜卷入他们的纷争,尤以今夜最为凶险。

    不过好在这些匪徒已尽数伏法,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能威胁到她的安全。

    时璲长长吐了口气。

    “我要下去。”畹君在他怀里轻声说道。

    时璲依言起身,将她放在太师椅上坐着。而他抱臂立在一旁,居高临下地漠然看着跪在地上的三人。

    今夜这场审问到此为止,这三个人往后也不必再发声了。

    他余光瞥了眼抱膝坐在椅子上的畹君,招手叫来亲卫,附耳低声吩咐了几句。

    畹君不解地仰头望着他,这里已经是他的地盘,干嘛还要悄悄地吩咐手下做事。

    时璲交代完,回头对上她那双小鹿般好奇的大眼睛,紧抿的唇角终于微微勾起一弯弧度。

    他在畹君身旁半蹲下来,柔声对她道:“时候不早了,我先送你和三娘回去。”

    畹君闻言,忙撑着扶手准备站起身,足尖还未落地,他已经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径直往马车处走去。

    时璲留了一个亲卫在此看守那三人,等候援兵的到来;而另一个亲卫则驾车送她们回去。

    车厢里并不宽敞,一侧躺着晕厥的时雪莹,时璲坐在另一侧,畹君便只能贴着他坐。

    时璲将车厢两侧的纱帘都打了起来,莹然的月光照进来,一垂眸便看到了她前胸衣襟那道浅黑的印子。

    他睫羽一闪,别开了眼睛。

    马车驶出小巷,时璲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将头后仰抵着板壁,闭着眼睛想事情。

    畹君望着那玉刻般挺拔分明的侧脸线条,是沉默而冷肃的,没有一丝笑意。月光透过车窗投在他的脸上,自眉骨和鼻梁上拉出长长的阴翳。

    她不必猜也知道他在烦恼时雪莹的事。

    他在那民居就地审了那三个人,应当是要封锁她们被绑架的消息,自然时雪莹和纪遥的事不会声张出去,可遭到家里棒打鸳鸯是必然的。

    畹君和时雪莹接触不多,却也知道她性情颇傲,那纪遥定是有其过人之处,才能赢得她的芳心。

    她将目光投向时雪莹那苍白的脸庞,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同情。原来不止她的终身受家里的掣肘,侯府千金也不能例外。

    “你会拆散他们吗?”她小小声地说道。

    “谁?”时璲浓眉一压,却并未睁眼。

    “你妹妹。”

    “呵。”他自鼻端嗤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道,“谈不上拆散。之前不知道便罢了……明天那姓纪的可以滚出金陵了。”

    畹君心里沉了沉,不知是为纪遥还是为她自己。鬼使神差般,她替纪遥说了句话:“万一……万一他是良配呢?”

    “良配在哪?”

    良配在哪?畹君也说不出来,可就是固执地想证明纪遥未必配不上时雪莹,仿佛是在替她自己争辩一般。

    “如果他们是真心相爱呢?”她咬着唇偷偷瞥他一眼。

    如果他们是真心相爱,可以突破那些门第之见,坚定地选择她么?

    “一个秀才,给时家当赘婿都不够格。”他的声音听起来冷漠又不屑,“姓纪的什么也给不了三娘,还敢招惹她,可见那真心害人,不要也罢。”

    畹君郁闷地别开脸。

    时璲半睁开眼斜瞥她,见她雪腮微鼓,忍不住伸手揪着她的脸蛋转过来:“你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以后少看些话本戏文。”

    畹君心里憋着气,拍开他的手又将头扭了过去。

    时璲坐直了身子,搂着她的腰便把人带进怀里。

    畹君骤然歪倒在他怀里,忙不迭地扯着他的衣领要坐起来。

    时璲修长有力的手臂禁锢着她,让她的挣扎成了徒劳。他近在咫尺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唇角弯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畹君心里着急,时雪莹还晕在一旁呢,万一醒来看到他们搂抱在一起,她真就百口莫辩了!

    她急得脸都红了,又不敢高声说话,只好压着嗓音道:“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你为什么跟三娘说……我不是你的相好?”他忽然问道。

    畹君一怔,不自在地别过脸,讷讷道:“实话实说罢了。”

    下一瞬他便捏住她的两颊将脸掰回来,乌浓的眼眸定定瞧着她。

    银晖月色尽落在畹君的脸上,衬得她的面容皎洁剔透。而他低着头,整张脸隐在虚胧暗色里,将表情连同心绪一起隐在了乌深的阴影中。

    可是畹君却在这片幽暗中读出了他的心思。

    她长睫微闪,他的脸已经低了下来——

    马车猛然一停,外面亲卫的声音响起来:“大人,谢府后门到了。”

    这回他的唇离她不到半寸距离。

    时璲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畹君忙趁机将他推开了。

    她整了整衣襟,率先探身出了车厢。

    那亲卫摆好脚凳,正要伸手扶她,时璲便掀了帘出来,揽住她的腰肢将人带下了马车。

    此时刚过戌正时分,远处街上的鼓乐声错落地传过来,天边不时绽起焰火的金光,畹君竟有种重回人间之感。方才车厢里的缱绻恍若梦境,车帘打起的那一刻便瓦解了。

    在那方狭窄封闭的空间,她卸下了“谢四娘”的伪装,那是谢畹君和时璲的相处,仿佛一场幻境,他们那么亲密地度过,甚至他差点亲上她。

    那个戛然而止的吻,是不是冥冥中注定了,她和他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出了车厢,她的双腿还是有些发软。

    时璲刚松开手,她差点一个踉跄。他重新扶住她的肘弯,可畹君却收起手臂躲开了他的搀扶。

    她想她今夜是该生气的。

    至于气什么,是气她遭受的这场无妄之灾,还是气他在时雪莹之事上的态度?

    畹君不知道。

    重回人间,她的头脑反而混沌起来。

    她绷着脸走在前面,上了石阶,黑漆角门虚虚关着。她正欲叩门,忽然被身后的时璲拉了一把。

    他无奈地笑:“你生我气了?”

    畹君回头望着他。

    他站在紫藤花架下,垂下来的枝叶拂着发顶,令他微微地低着头。那双微挑的眼睛含着一丝笑,里面映出的是她的影子。

    平心而论,她知道自己的恼怒是没道理的。

    畹君压下心头的郁闷,想了想还是对他说道:“你……你回去以后不要为难你妹妹。”

    她鼻尖忽然有点酸,不知为何她非常能共情时雪莹,或许是因为她们的真心都不会有结果的缘故。

    时璲微微收了笑:“说她干什么?”

    他站得离她近了点。

    檐下的红纱灯笼高挂,金红的烛光穿过花架枝叶,在他脸上打下斑驳碎影。随着他的移动那花影也在变幻,明暗交错中更显出不羁的俊朗来。

    畹君意识到了他的危险,可明明她才是那个猎人。

    她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仰头望着他道:“那么时二爷想说什么?”

    她立在檐下,瓦当的阴影罩住了上半张脸,灯火映照下的半张脸白皙晶莹,秀挺的鼻尖,小巧的下巴,还有中间那一张一合的丹唇。

    时璲垂眸望着那柔软的红润,喉结不自主地滚了一下,脸上的神情却是肃然的:“今日之祸都是因我而起,你又救了三娘。于情于理,我都该补偿你。”

    说到补偿,畹君总算面色稍霁,微微斜眼乜着他,语气不经意里含了一丝期待:“那你要赔我什么?”

    他近前,俯身,低头。

    “把我赔给你。”

    畹君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五个字,面前便排山倒海地投下一片阴影,他的气息兜头笼罩下来。

    秋分的夜风是萧瑟寂凉的,可是她感受不到。因为她的腰侧、脸上、唇齿间,都是热的,灼烧、滚烫,叫嚣着向四肢百骸蔓延。

    他在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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