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宁哥。”白乔桦手心微微冒汗，在背后绞着手指头，磕磕绊绊道，“咱们、咱们去哪？”

    教室里只有阮宁一个人，他拄着头打了个哈欠。

    “约我的是你，不应该由你提前安排好吗？”

    白乔桦的脸唰一下红了，抠着窗台半天说不出话来。

    阮宁好笑道：“怎么一直站在外面，进来啊。”

    “不、不用了……”白乔桦连连摆手，仿佛是有一个黄花大闺女邀请他进闺房，“我就、就站在这里。”

    和结巴一样，阮宁心里想。

    白乔桦想了想，朝里面微微探头，问：“阮宁哥，你们这个专业平时都学什么？”

    阮宁笑道：“你不是学表演的吗，想转幕后？”

    “那倒不是。”白乔桦挠头，“就是好奇，我刚才看见你的同学们又带书又带笔的，感觉好累。”

    “那倒也没有很累。”

    阮宁从小就没吃过学习的苦，上了大学后更是在知识的海洋里造了艘船，别人游泳他划水，别人全身浸满知识的重量，他两袖清风不染尘埃。

    一缕阳光照进来，阮宁抬手遮挡，眼睛不适地眯起来，蝶翼似的睫毛扑闪，皮肤白得几近透明，散出柔和光晕。

    白乔桦喉结滚动，他有些想喝水。

    “阮宁哥。”他怕阮宁看出什么，会觉得他是一个好色浅薄的人，脑子一抽说，“我们去博物馆吧！”

    “……？”阮宁迷茫几秒，“这是我听不懂的玩笑吗？”

    虽然是情急之下说出来的，但是白乔桦反应过来觉得也不错。

    阮宁哥一看就是重视精神交流的高知人士，去商场太庸俗，游乐园太幼稚，自然景区太耗体力。

    还是博物馆最好，文化气息浓厚，适合阮宁哥这种文静温柔的文化人。

    关键是也能让自己显得有那么一丝丝内涵。

    阮宁略显茫然地眨了眨眼，心想难道真的是人不可貌相，这小子其实是精通各种学科、对各方面知识都信手拈来的学霸吗？

    “我们过去的话……”阮宁有意识地端起来斟酌开口，思考要如何既委婉拒绝，又不能让他看出自己是一个狗屁都不懂的废物，“会不会时间……”

    “我没记错的话开车也就六分钟，对吧阮宁哥？”白乔桦假装和人在手机上聊完天，实际上关闭了导航，胸有成竹，一派知识分子的沉稳。

    阮宁：“呵。”

    太阳没有正午那么烈，缀在博物馆后顶，胭脂色染红了大半天际。

    阮宁闭了闭眼，不敢直面浓厚的文化气息。

    “这种无聊的地方。”阮宁路过陈列青铜文物的展柜，看都不看，不屑地想，“肯定只有宋汝南那种人才愿意过来。”

    “这么高门槛的地方。白乔桦看得昏昏欲睡，瞧见阮宁抱臂站在展柜前一丝不苟地欣赏，心里敬佩，“果然只配得上阮宁哥。”

    阮宁扫了一眼白乔桦，隐隐不耐烦。他怎么还不走？他是想偷盗文物吗一直盯着那一件。

    他在百无聊赖里透过被擦得晶亮的玻璃看见了自己的脸，忍不住端详起来。

    如此美貌，怪不得那么多人争抢着要投怀送抱。

    就算是如今萎靡忧郁的样子都别有一番滋味，白乔桦被吸引不足为怪。

    看在自己美貌的份上，他大发慈悲地原谅了白乔桦非要拉着自己来博物馆的罪行。

    “你笑得真漂亮，我知道你是在勾引我……”

    俞昭阴气森森的声音缠过来，玻璃里活生生的阮宁变成了躺在太平间里的俞昭。

    阮宁脸色忽变，眉眼压下化不开的阴翳忧愁。

    白乔桦关心道：“阮宁哥，你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他自我厌弃道，“只是想起了某个仗势欺人花心滥情作恶多端的混蛋。”

    这句话仿佛一个开关，激起了白乔桦作为一名新世纪大好青年的正义感。

    他看上去很想大声斥责，但又因为是在博物馆只能压低声音愤愤不平道：“岂有此理！这种人下辈子就应该当下水道里的老鼠！”

    “……”阮宁说，“我饿了，去吃饭吗？”

    这可太求之不得了，白乔桦眼睛一亮就要答应，书包里的手机很不应景地响起来。

    他冲阮宁抱歉一笑，背过身捂住嘴接电话，两人并肩走出博物馆。

    阮宁又打了声哈欠，白乔桦不知道在和谁打电话，转而露出为难的神色。

    “阮宁哥。”他失落道，“今天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

    阮宁倒是无所谓，随口多问了句“怎么了”。

    白乔桦耷拉下脸，埋怨道：“都是季瓒，他非要抓我和他一起吃饭，明明现在都不是一个学校了。他没有自己的同学吗？”

    阮宁敏锐嗅到了一丝非比寻常的味道，也没那么困了，好奇道：“季瓒是谁？”

    “哦，是我发小。”白乔桦解释。

    他看阮宁颇为好奇，心里立马警铃大作，生怕阮宁对季瓒有什么想法，脱口而出：“他这人很不好。”

    “嗯？”

    “就是很不好。”他硬邦邦重复，“脾气超差，性格孤僻，别人十句话等不到他半句，心思难捉摸，除了脸和学习好没一个能拿出手的优点。”

    阮宁弯起眼睛笑：“我也没问啊。”

    “我……”白乔桦脸色更红。

    “你什么？”阮宁往前伸腰，凑近追问，“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

    “就、朋友啊。”白乔桦被逼得从脸到脖子都红彤彤的。

    阮宁意味不明：“哦，朋友。”

    白乔桦这人好逗得很，和张白纸似的，阮宁觉得好玩又逗了他几句，把他逼得连连后退，抱头鼠窜。

    阮宁站在车前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他忍不住想∶“宋汝南现在在哪？”

    白乔桦形容的是季瓒，他却在脑子里勾勒出了宋汝南。

    脾气差、孤僻、沉默寡言、心思不定……

    阮宁止住笑，望向窗外斜斜夕阳。

    宋汝南收拾好课本，最后排的学生还在低头解题，笔尖在草稿本上犹豫地写了两行又飞快勾抹，眉心微微拢起焦躁。

    后背被人轻轻拍了下，抬头就看见数学老师，惊道：“老师。”

    宋汝南把视线移到题上，说：“先去吃饭吧。”

    这学生很用功，但并不聪明，以至于文科平平理科也差劲，他闻言摇头：“我再学一会儿。”

    他解的这道题是基础题，只是题目稍微绕了点，宋汝南刚才已经在课上讲过了。

    夏天就要中考了，这里的学生出生在教育大省，学生多抓得严，分数也不低，从上学起就被逼得很紧。

    小学要抓基础，初中要靠重高，重高要冲击名牌大学，出生在普通家庭的孩子天生就是要比一些人多吃许多苦，然而终其一生，所有的苦加起来也只是要告诉他们不努力会过得更苦。

    宋汝南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目光阴晦。

    “老师。”学生放下笔，犹犹豫豫看向他，嗫嚅道，“我是不是只能去技校？”

    他问起来的时候掐着虎口，眼睛里有些湿润，紧紧咬着下唇想把声音憋回去。

    宋汝南听着他细碎的哽咽，拍了拍他的脑袋，拿起笔，指腹按在草稿纸上。

    “这道题是这样解的……”

    大约讲了半小时，有学生打闹着进教室，看见宋汝南还没有走，全噤了声。

    天色暗了下去，宋汝南看了眼墙上的表，快到晚自习的时间。

    说是晚自习，还是要老师讲课，今晚是一节物理一节历史，第三节才是自习。

    “就先这样吧。”宋汝南放下笔，“剩下的题你明天来办公室找我。”

    学生点了点头，小声道谢。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马路对面一个妇女在路灯下被风吹得瑟瑟发抖。

    宋汝南收回目光往前走，宋丽云看见了他，眼神闪烁，忙追过去叫他。

    “别过来。”宋汝南转身看向她，眼睛里尽是抗拒和冷淡，“我和你，和你们宋家没有关系。”

    宋丽云的手揉搓着洗得发白的衣角，嘴唇嗫嚅，瘦脱相的脸看上去随时都要因为承托不住凸出的颧骨四分五裂。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她往前走一步，宋汝南后退三步。

    无措的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五官在黑夜里更为难看，枯黄干瘪的身体好像深秋的落叶，在春天出现得不合时宜。

    她的一切动作在宋汝南眼里都显得尤为笨拙可笑，又十分的可怜，宋汝南垂下眸，再恶毒的话说不出口，温情的话不可能。

    她哆哆嗦嗦拉开帆布包的链子，双手捧到宋汝南面前，里面装着沉甸甸的百元现金，被她堆积在一起，像几排鲜红肋骨。

    宋汝南拉起链子，冷声：“留着你自己养老吧，我不需要。”

    “给你的，都是给你的……”宋丽云推着要让宋汝南收下，腰弯得很低，含糊不清地恳求，“姑姑、姑姑还有钱，全都是留给你的，你拿着。你原谅……原谅姑姑好不好？”

    她眼泪糊了满脸，从额头散落的白发粘在颧骨，挤在了皱纹里。

    宋汝南胸腔里积郁起的陈年怒火瞬间被挑起，但他早就习惯了隐忍不发，于是就连生气也只是带着些寒意的笑。

    “怎么原谅？”他轻轻开口，眼睛里蓄着浓厚阴霾，“把我妈还给我，我就原谅你们所有人。”

    宋丽云全身僵住，宋汝南温声道：“做不到吗，那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

    他利落转身，走了几步后，宋丽云捂着脸大哭起来：“我很快也要没了。”

    货车划开夜风呼啦而过，扬起宋汝南衬衫的衣角，他停在惨白路灯下，影子被拉长。

    宋丽云蹲在黯淡的长街掩面啜泣，那么长的街道，那么开阔的马路，她瘦小的身躯隐在黑暗里，如果真的有大人们哄骗小孩子编出来的在夜间出没的怪物，那一定是在宋丽云身后的茫茫夜色里。

    宋汝南脸上有一瞬而过的茫然，只觉得天地寂静，宋丽云的哭声也变得飘渺。

    他突然好想去质问老天爷为什么总是要和他作对。

    如果在古代，他一定就是人们口里的灾星，和他有血缘关系非死即伤，和他有些交集的，也逃不过被命运捉弄。

    他悄然握紧拳头，手臂肌肉绷得紧紧的。

    “和我无关。”他没去看宋丽云，眼睛虚虚盯着前路，咬紧后槽牙，“就连你的葬礼，我都不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