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宁又一次婉拒了白乔桦的邀请。
他可不想再去一次博物馆。
白乔桦追求得越来越猛烈,连学校的不少人都听说了,他越是穷追不舍,阮宁就越是厌倦,对他避之不及。
可以不要用那么干净的眼睛看他吗?可以割去舌头再也发不出那些溢美之词吗?可以不要再喜欢他吗?
阮宁觉得白乔桦和自己就是世界上的两种极端。
白乔桦善良,阮宁恶毒;白乔桦单纯,阮宁阴暗;白乔桦对一切都报以美好愿景,阮宁只想让全世界的活物全去死。
白乔桦越是靠近他,他就越想摧毁这个人,想把他的心脏挖出来看看里面跳动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如果他也是白乔桦这种性格,宋汝南现在大概会过得很好。
阮宁把手机撂在床上,握紧了拳头。
又是宋汝南!
他时不时就会想起这个人,在白乔桦出现以后想起的频率变得尤其高,这并不是一种好兆头。
“说实话,白乔桦还不错。”吴捷说。
阮宁转过脸,吴捷嘁声:“瞪什么,把你眼珠子收收。”
有人投进球,操场登时一片狂欢,阮宁捂住耳朵,哼笑:“那你去和他谈。”
“滚。”吴捷的表情仿佛吃了苍蝇,“老子是直男。”
“那我也是。”
“呵。”
阮宁抬手挡住射下来的阳光,睫毛轻轻颤动,整个人在光下呈现出脆弱的神态。
老天爷赏赐给他一副天生的冷恹气质,这种气质在俞昭死后转化成一种来源于心境的压抑忧郁,就算是知道他现在好得很,吴捷也不忍心再故意气他。
“我是觉得,人总要往前走。”吴捷斟酌开口,“俞昭那事……不怪你。”
阮宁睨他一眼,没吭声。
不全是因为俞昭,阮宁在心里想。
即使羞于承认,他也不得不说,从宋汝南离开后,他的生活完全脱轨。
吴捷琢磨着开口:“你不会还想着弋桐吧?”
阮宁愣了下:“弋桐是……哦,想起来了。”
吴捷简直是服了:“你到底是怎么了?总不能是在想宋汝南吧?”
这句话本来是顺口胡诌,却没想到话音一落,阮宁沉默下来,眼里酝酿起吴捷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一滴雨落下来打在吴捷手背,冰得他抖了下,他像是发现了惊天大秘密,声音不可置信地发颤。
“……阮宁?”
阮宁直直发着愣,雨滴落在额头,他才如梦初醒,霍然从躺椅上站起来。
天空突然下起瓢泼大雨,老师口哨一吹,学生们作鸟兽散,阮宁立在雨里,浑身发抖,似乎是在畏惧什么,眼里闪过惊恐的神色。
吴捷跟着起身,脸上满是慌乱,他也没想到一句胡言乱语会有如此威力,此刻肠子都悔青了,满心懊恼看向阮宁,攥住他的手腕安抚道:“阮宁,吸气,呼气……别紧张,别怕,这没什么。”
阮宁低着头,全身肌肉痉挛,吴捷怕他出事正要拉他往对面楼下躲雨,却被一掌拍开。
他脸色煞白,脖子绷起一根青筋,雨滴丛额头淌过眼睛,他随手抹了把脸,露出一双阴鸷的眼直勾勾盯着吴捷。
“我怕什么,我有什么可怕的。”阮宁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令吴捷没听见他在说什么,良久,他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宋汝南,他现在死了也说不定。想想他躺在烂泥地里没人管,浑身腐烂的样子,我……”
他的语气越来越诡异,声线随着激动的情绪发抖,眼里尽是压抑不住的癫狂,低低闷笑。
“……我就想过去踩上两脚。”
吴捷瞪直眼睛,心里被雨淋得发寒,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后退几步。
怎么可以后悔呢?怎么能后悔呢?阮宁用了那么多年的时间去憎恨宋汝南,无时无刻不想把这个人踩在脚底。
他成功了,彻底成功了,宋汝南再也不能用倨傲冷漠的眼神看他,他终于不必再听别人吹捧宋汝南是如何的天才,更不必再看见他那一张讨人厌的脸上,听他吐出刺耳冰冷的话。
“不准再提他。”
阮宁锋锐的目光射向吴捷,欲盖弥彰似的重复:“不准再提。”
黑云浓重,仿佛要压塌所有的高楼大厦,大风无情拍打窗户。
宋汝南从梦里醒来,听着外面的呜呜风声,眼里有须臾茫然。
他罕见地梦到了阮宁。
不知道是梦镜的美化作用还是自己确实没记错,第一眼见到阮宁的时候,这个人站在二楼居高临下俯视他,粉雕玉琢的脸上覆着冰霜一般的冷淡。
宋汝南险些以为他是一尊精细雕刻的玉像,直到他的五官动了,牵扯起一丝温宁笑意。
梦境在回忆里遽然破碎,阮宁的笑容四分五裂扭曲,宋汝南盯了很久的天花板,抬起手,沉默按住左肩的陈年旧疤。
梦到阮宁的代价是一整天的厌倦和出神,耳边有人“宋老师、宋老师”地叫,他回过神闻声朝对面的老师投去目光。
对面是一位教语文的中年教师,姓刘,为人热心,宋汝南一个刚入职场的年轻人,岁数和她儿子差不多,平日里颇受她的照拂。
“瞧你今天一天都没精打采的,黑眼圈都出来了,是不是生病了?”刘老师担忧地看着他。
“没事。”他编了个理由,“快期中了。”
刘老师顿时了然。
期中和期末两个时间段,不仅学生怕,老师也吃不消。不仅得准备好复习计划,还得关注学生的心理问题,有时候还要临时调整原定的教学计划。
宋汝南一个大城市出来的年轻人,难免娇生惯养,暂时吃不了这些苦头也正常。
刘老师本着关爱后辈的责任想安慰几句,下课铃突兀响起来。
这是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宋汝南今天没有晚自习要上,在走廊一派安静,连学生都没有闹哄哄出来抢饭的时候,他笔盖一合教案本一收就抓起雨伞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丝毫没有要为祖国花朵多贡献哪怕一秒钟的觉悟。
刘老师:“……”
如果说小宋老师有哪些地方符合他这个年纪,那一定是踩点上班到点下班的工作态度。
学校对面的超市旁靠墙躲着一个身形佝偻的妇女,目光随着宋汝南的出现而移动,却始终没敢再踏上前和他说话。
宋汝南当然看见她了,但他什么话都没说,也没施舍半分眼神,只当她是一片在半空中颤颤巍巍将要飘落在地的枯叶。
走了五分钟到公交车站,凑巧要搭的十九路公交车到了,他扫码径自走到最后一排位置坐下。
中途曾珉给他发消息问他今晚有没有空,坦言自己男友想认识他。
宋汝南不热衷于社交,对朋友的私事也没有兴趣,打字婉拒。
他的回复似乎是在曾珉的预料之中,对方回了个知道的表情包。
退出去的前一刻,微信底下“发现”那一栏的小红点分外突兀,宋汝南强迫症发作,顺势点开朋友圈。
首先看到的就是曾珉在群花中间的笑颜,旁边有一个年轻斯文的男人和他脸贴脸。他看起来是在看镜头,仔细观察不难发现他的眼眸略向旁边游移在看男人。
宋汝南觉得曾珉比他更像本地人,他过来以后按部就班地工作回家,几乎没有任何社交活动与外出娱乐。
曾珉则和他完全相反,作为B大经管系毕业的高材生,在阳城这座小城找一份报酬丰厚的工作简直易如反掌,但他却找了份花店的工作。
即使是宋汝南也对他的选择有些惊诧,不过也许有部分人生来就不适合过两点一线的枯槁生活。在花店工作没有压力的曾珉越来越生龙活虎,有花不完的精力去娱乐闹腾,还和花店老板谈起了恋爱。
据曾珉说,老板是个温良风趣的好男人。
是不是好男人宋汝南不知道,但曾珉的确比他有活力多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曾珉不用每天面对几十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搞事的学生。
湿漉漉的水痕滑过玻璃,外面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早上他就觉得天要下雨,拿了把伞才出门,现在来看他果然做了个明智的决定。
下了车撑起伞,离租的房子还有段路要走,路上碰见了在街边摆摊卖菜的老太太,她孤零零坐在满地的菜后面,给菜蒙上一块油布,自己被淋得发抖。
宋汝南想起家里的菜差不多吃完了。
他蹲下来挑挑拣拣,也许太入神的缘故,伞面朝老太太倾斜。
他挑了几颗西红柿和一把芹菜,加了两颗土豆,老太太称好后给他指了指脖子上挂的二维码。
这年代的人几乎都用手机付款,宋汝南一开始没想太多,密码输到一半冷不丁撞见老太太颤抖的手指头,他顿了下,抬眼看去。
老太太神情可怜,宋汝南明白过来,从口袋里取出钱包掏出一把现金递过去。老太太没说什么,只给他递菜的时候往塑料袋里多加了两颗西红柿。
租的房子就在不远处,宋汝南把伞丢在了摊前,不管身后老奶奶怎么喊都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