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茶(4)

    巳时末,是一天之中光影最明亮灿烂的时刻。青心茶社就结束了散茶的售卖,非是茶会,不再接待了。

    谢湘江在慧空小沙弥的帮助下,也圆满完成了草编赠送的工作。带来的材料差不多用尽,谢湘江就顺手将剩余的草茎枝条给物尽其用编完了,还顺手送给掌柜的一只插花的葫芦:“吴掌柜给您!您老福寿双全恭喜发财!”

    掌柜的受宠若惊,连声道谢。谢湘江则洗了把脸,理了理衣裙,牵着慧空小沙弥上了楼。

    烟雨阁里,苏枭与骆远二人对坐桌前,他们身旁的雕花木窗大开着,从他们的视野,可以俯瞰清心茶社的园林全貌。

    谢湘江一进门,便笑语寒暄:“骆大人恕罪!今日里我用草编的那些小玩意挺招人喜欢的,一时半会没脱开身。您可千万见谅!”

    一时众人见礼落座,谢湘江特意躬身给骆远倒了杯茶,说道:“那天去玄妙观,要是知道清成子爷爷那里的贵客是您,我早就一头闯进去啦!咱们大周的书画双绝,谁不仰慕呢!哪知就被清成子爷爷骗走了您,还让他骗走了我一幅画去!”

    说起这桩公案,骆远便明白了楼下谢湘江朝她淘气眨眼睛的缘故。当下道:“你既叫他爷爷,我和他忘年交,也不介意让他占我一点便宜,按年岁,你就叫我一声骆伯伯吧!”

    “唉!”谢湘江毫不扭捏,马上就用小辈之礼再次给骆远敬了杯茶:“骆伯伯您喝茶!”

    骆远乐呵呵地接了过去,低头就呷了一口。他放下茶杯,思摸了半晌,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谢湘江道:“今日出门匆忙,未做准备,就用这块玉给侄女做见面礼吧!”

    谢湘江喜笑颜开地接过来:“谢谢骆伯伯!”

    骆远笑道:“你认他做爷爷,如今我也是你伯伯,你给他画了一幅画去,对我也不能厚此薄彼啊!”

    谢湘江也大方应诺:“那是自然,只要骆伯伯您不嫌弃,我给您画两幅也是可以的!”

    “呀,那那个老道士可是要不服气的!”

    “这有什么不服气的?他给我的见面礼是半筐杏子,您给的见面礼可是玉佩,比他的贵重多了,我多给您一幅画怎么了?”

    骆远一下子就哈哈大笑起来。

    “我观你给清成子的画,寥寥几笔,人与物皆憨态可掬,神气跃然纸上,与你之前求得形神兼具毫发毕现完全不同。”

    “那是因为抛开绘画求真求实的执着,以简单线条勾画其轮廓,再特意夸大突出人物的典型特征,从而达到被人一眼即认出的神似效果。”谢湘江转头对苏枭道,“请苏先生您让人拿笔墨纸砚和颜料过来。”

    不多时笔墨纸砚一应颜料铺在桌上,众人皆围了过去,连慧空小沙弥也一脸好奇,眼睛睁得大大的。

    谢湘江蘸了墨,将毛笔提在手里,歪头细细打量着骆远,似乎思索沉吟着如何下笔。

    她打量的时间有点久,骆远被她盯着盯着,便有一点不自在。

    谢湘江突然低头下笔,笔速飞快,一应的居室小几瞬息之间展现在眼前,小几上的茶杯上还冒着热气。然后,最传神的一个人物出来了,那正是刚才哈哈大笑的骆远。

    不过是几息起落,人物便形神具备,那流畅的线条、衣饰、侧脸和下颔的轮廓,仰天大笑的模样,直给人过目不忘之感,即便是将骆远放入人群中,让一个不认识他的人看了画像去找,也可以一眼将他找出来!

    众人如被施了定身法,这,这画工、速度?

    众人还如梦未醒,谢湘江已经开始画骆远衣服上的纹理颜色,还凭空在小几一侧,添置了一盆盛开的兰花,翠叶紫花,仿似芳香漫透。

    骆远就是个画痴,他见谢湘江收笔,当下抢过画来,细细地观赏品味,那叫一个如醉如痴酣畅淋漓。

    谢湘江看了骆远半晌,与苏枭交换了个眼色,朝苏枭和慧空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很快提笔再画。

    这回画的,是骆远执卷细思图,与刚才仰天大笑的得意忘形放浪形骸相比,这画里的人眼神发直放光,俨然就是一个执着专注物我两忘的疯子。

    慧空小沙弥忍不住拍手叫道:“阿姐你画得好像!”

    谢湘江“嘘”了一声,示意慧空小声,然后她拿了刚画好的画,猛地横到骆远的身前,大声道:“您再看看这幅吧!”

    骆远如梦惊醒,不自觉放下手里的画,目光看向身前。

    然后他一把接过第二幅画,当即失声顿足,抱着画大叫道:“噫呀!人人都道我是画疯子!如今我算是知道画疯子原来是长这样!”

    “哈哈哈哈,这画疯子再传神不过,来来来,看看,”骆远指着桌上的两幅画道,“我这快乐是真快乐,发疯是真发疯啊!不置一词不省人事的疯子!”

    谢湘江凑到他耳边与他耳语了几句,骆远一下子跳起来道:“对对!我这就去拿给他看!好好气气他!气死他!”

    说完,骆远一溜烟地卷着画飞跑了。

    苏枭有些讶然,对谢湘江笑了一声,问道:“你跟他说了什么?”

    谢湘江一摊手:“我跟他说您要不要去玄妙观去显摆一下?”

    听了这话,屋里的三个人都笑了。苏枭甚是随意地往椅背上一靠,看向谢湘江的目光便有些意味深浓:“我还不知道,谢姑娘这里藏着这么多好东西呢!”

    谢湘江嘿嘿一笑,语声无端地就有些示弱:“都是雕虫小技而已。”

    苏枭瞟了眼桌上的笔墨纸砚:“咱们这茶社开张,谢姑娘就不打算给新店添上一两张画作?”

    谢湘江刚要开口,却听苏枭道:“是觉得我买不起杏子,还是送不起玉佩?亦或是觉得我给不起润笔?”

    那个,这厮说话要不要这么不怀好意阴阳怪气啊!她当下起身一拍桌子,说道:“好!我画!自家生意,只要你不嫌弃,我画!”

    谢湘江刚拿起笔来,苏枭在一侧道:“寒来暑往,一年四季,咱们开门做生意的,你不若就以四时节序为题,我往一楼大厅放。”

    谢湘江咬牙。好,他这是一口气要四幅!

    于是谢湘江笔走龙蛇,却不是用普通的四季风景,而是用的清明、端午、中秋、冬至为题材。清明是杏花烟雨牧童,端午是艾草红绳青粽,中秋是明月圆桌瓜果,冬至是围炉夜话热饺,人间烟火生动鲜活。

    苏枭淡淡扫了一眼,未做评价,而是说道:“慧远大师讲法,说观花即是观花,听雨即是听雨,人间有皓月一轮,千江有水千江月,凭栏品雪,雪寂无声法无形。咱们秉承慧远大师的恩惠福德,虽已入红尘,可不能忘本吧!”

    谢湘江提着笔看向苏枭,咬了咬牙,这厮还有完没完,他这是怕自己给慈恩寺绘画,提前在这里先截胡?

    不是,他这争风吃醋一般,到底是为哪般?

    眼看着谢湘江要张牙舞爪按捺不住了,苏枭慢慢悠悠开口了:“一会儿下馆子吃了饭,这条街上的铺子,你喜欢什么尽管拿,我付钱权当是给谢姑娘做润笔。”

    谢湘江神奇般地消气变温顺了,也是,看在自己一条街上的东西随便拿的份上,莫说四幅,再多画十四幅也使得的!

    于是谢湘江一气呵成,构图、用色、留白,生机之美与禅意之慧交融无二,还用一种看着怪异却与画面极为和谐的字体,写着观花、听雨、赏月、品雪。

    将四幅画摆在眼前,谢湘江道:“苏先生觉得怎么样?”

    苏枭眼底有淡淡笑意:“谢姑娘妙笔。”

    谢湘江将笔撂下,揉着手腕一屁股坐下。不想身旁的慧空眼巴巴的看了半晌,此时既想要又有些怯于开口,摇着谢湘江的手臂道:“阿姐。”

    这小孩儿的神色与愿望都太明显,谢湘江道:“你也喜欢?”

    “嗯,”慧空点头,很诚实,“我也想要。”

    谢湘江扬眉笑语:“要就给你也画一张嘛!你虽然年纪小,可是辈分大啊!跟我忙了这大半天,画张画给你也是应该的!”

    慧空眉开眼笑起来,兴冲冲地凑过去几乎挨在谢湘江的身上。要不是因为他是个8岁的光头小和尚,苏枭非得伸手把他扒拉下来不可。

    于是谢湘江再次挥毫泼墨,画了一个练习草编的小和尚。画得可爱极了,圆溜溜的光头,圆乎乎的小脸蛋,眉目清晰,眼神专注微微嘟着嘴,让人一看就忍不住想上前亲一口。慧空看了也是喜欢极了,珍惜地抚摸着,爱不释手地偎着谢湘江。

    苏枭在一旁看着打断了:“走吧,我们吃饭去。”

    说是一条街上的东西随便买,但是谢湘江其实没那么大的胃口。这是京城最繁华的街市之一,除了酒楼饭店、一堆古董店、文房四宝店、绸缎铺、香料铺、点心铺、珠宝首饰店、药店、酒店、客栈,要说花钱,那是成千上万的银子可以水一般地花出去。

    可谢湘江古董不爱,首饰珠宝不爱、绫罗绸缎不爱,出了酒楼,就是逛了几家文房四宝店和香料药材店,买了些笔墨宣纸,仔细地看了几样香料调料。

    慧空虽然是被这俗世繁华看花了眼,但他很有分寸,除了打听一下自己没见过的稀罕物件,从不开口要东西,反倒是谢湘江给他买了一件提线会翻跟头走路的木偶,还买了好几样糖果点心。

    谢湘江买的那点子东西,让苏枭有那么一点讶异迟疑,此时他们身旁不远处就是京城最负盛名的珠宝店和绸缎铺,苏枭不死心地问谢湘江:“你不进去逛逛?”

    谢湘江端肩摊手,不以为意地道:“我一个整天挖沟盖房子的,穿绸缎戴珠宝?”她率然一转身,牵着慧空的手,对苏枭一扬首:“走啦!”

    逛了街,慧空小沙弥要回慈恩寺,苏枭让药伯亲自护送。谢湘江带了一套文房四宝和一些上好檀香、茶叶送给慧远大师,还装了半车食材和调料,让慧空一并带回寺里。而她和苏枭,一起回谢氏药庄。

    两人出了城,斜阳正艳,马车晃晃悠悠地走在路上。

    开着车窗,可以看见路两旁的绿地和西天的霞光。苏枭靠在车座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谢湘江说着话,然后就见谢湘江摸索着,从荷包里拿出一只用草茎编成的雄鹿,鹿角上缀着两朵有些打蔫的小花,放在她白皙的手掌心,送到他的面前。

    谢湘江笑眉笑眼笑语:“苏先生送你的,祝愿你一路平安一路生花!”

    苏枭的心陡然不规则地跳动起来,唇边的惊喜一下子生起又渐渐消退。他伸手接过来,甚至有点怀疑:“给我的?”

    “嗯!”谢湘江重重地点头,在斜阳的艳光里眉眼灿烂。

    苏枭的心软绵绵甜腻腻的,他感觉自己正在被夕阳的艳光消解,一点点地融进那夕阳的光芒里,落在她的眉梢眼角,落在她的臂弯与怀抱。

    下车时,忠婶已经迎了出来,她对谢湘江小声道:“姑娘,宋大人和夫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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