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月光清幽,照得客房的庭院里一片皎洁。
院里迂回的回廊通着葡萄架,葡萄架旁种满香花,近处的茉莉和远处的夜来香都在开放,故而夜色中是沁人心脾的香。
三人没有掌灯,而是坐在月光里,桌上点着驱蚊香,谢湘江在用扇子扇火煮水,泡茶。
谢湘江呈上茶,笑语道:“宋大人携夫人借宿在这山野村居,直令得这山花草木皆是贵人的光辉。”
宋熙然道:“你这话客气了,我是你这里的熟客,一个月总是能来上四五趟的。”
谢湘江接他这话打趣道:“宋大人您再是熟客,庄里的院子您是没有住过的,所以全仰赖有夫人珠玉在侧,才能令草木生辉!”
三人便都笑了。云氏道:“谢姑娘一张巧嘴,实在是谬赞了!”
这般谈笑开场,谢湘江敛笑步入正题:“谢氏药庄园林风景未成,大人您与夫人联袂前来,找我可是有事?”
云氏与宋熙然相互看了一眼,却一时都没有说话。
谢湘江从两人的脸上明显看出了为难,不由便笑道:“是何事能让大人和夫人如此为难?”
云氏沉吟了半晌,方才开口道:“谢姑娘,是这样,夫君打探到,有人,想用妖鬼祸事来对付你。”
谢湘江波澜不惊,只淡淡“嗯”了一声。
云氏有些狐疑:“谢姑娘已有对策了?”
谢湘江往椅子上一靠,双手一摊,便笑了,一时间她的笑容也皎洁美若月光。
只听她笑道:“我一个活人,被人说成是妖鬼,那能有什么办法?是浇一桶狗血不现出原形,还是浇一桶油点火烧不死?原本就是荒谬事,我怎么样都是不能证明的!”
云氏有些诧异地看向了宋熙然。宋熙然却只沉默不语。
云氏有些结巴:“那,那谢姑娘想如何做?”
谢湘江挑了挑眉,全然无所谓的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啊!”
“可,可是谢姑娘,你不担心?”
谢湘江身体前倾,一手托腮对云氏道:“其实我思考这个问题很久了,但是吧,真的就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不像大人和夫人,出身名门世家,从小家教严读书好,有家族庇护,清白干净,年纪轻轻做到三品大员,嫁娶皆是门当户对,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一乡野丫头,从小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缺爹少娘野性未驯,种植、做菜、算账、画花样子都是野路子。就连情窦初开的时候瞎了眼嫁人,也走的是野路子。所以像我这样的人,活得是人是鬼,被人说成是人还是鬼,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云氏急了,“可是你若是被诬为妖鬼,他们总是有各种手段让你死的!”
她这一语既出,突然四下悄寂无声。
便这么安安静静地过了半晌,谢湘江肃然坐正,双手叠于桌前说道:“那大人与夫人今夜前来,是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我?”
宋熙然与云氏再次相互看着,最后还是云氏开口道:“谢姑娘,我,可能是有些冒昧了。不知谢姑娘有没有想过,给自己找一个稳妥、相宜的靠山?”
话音一落,谢湘江挑起眉毛,眼睛似乎瞬息间亮了一下,然后她看了看宋熙然,又看了看云氏,目光中意蕴深含,带着些许笑言道:“您是说,宋大人?”
宋熙然和云氏想了很多谢湘江的反应,但都没有想到她会是这般轻松随意,用这般松弛的姿态和语气说出来。
话说出来也就明了了,接下来的话反倒好说了。云氏道:“诚如谢姑娘你说的,我与相公皆出身名门,背后有家族,日后有前程。我知道谢姑娘你胸有丘壑,惊才绝艳,做妾确实是委屈你了,可是形势比人强,如今你身上的声名利益,救过你的命可也惹下了祸端,那些东西总是引人觊觎,要么占有要么摧毁。你总要给自己找一个依靠,才是长久之计。”
谢湘江没有说话。
云氏停了半晌,继续道:“你当初选择状告永安侯府,就等于做出了选择。相公他才干突出,人品贵重,绝不是永安侯之流可比。就是我,也自觉有那个心胸,我喜欢你的性子、才干,心仪你的画技术法,你在我眼中是一座高山仰止的山峰,我绝不会为难你,可以和你和睦相处姐妹相称。”
谢湘江托着下巴,对着云氏便特别甜美特别明亮地笑了,言语之中几乎有了几分温软,只听她说道:“我在夫人眼里,真的便有那么好?”
云氏道:“你就是那么好!”
谢湘江道:“我就是一个妾,若真是什么妖鬼,众口铄金之下,你们不也得乖乖地把我交出来?”
云氏断然道:“你嫁给相公,便是我宋家人!越过夫家想以什么妖鬼那等虚妄之名处置你,他们不敢!即便是挑起争端,云宋两家和雍容王府也不是吃素的,言论之争,他们未必就能赢!”
却不想谢湘江不按牌理出牌,她突然道:“我即便不是宋家妾,如有言论之争,能不能请云宋两家也帮帮忙啊?因为夫人您这么好,又这么喜欢我,我实在是不忍心去做您家夫君的妾室给您添堵啊!”
云氏一时间瞠目结舌。
谢湘江道:“女人其实比男人更难征服。我是你眼中高山仰止的山峰,那么夫人,我要是不小心也成为宋大人眼中高山仰止的山峰可怎么办啊?”
云氏持续地瞠目结舌。
谢湘江眉目之间的笑意清朗而明媚,她看了一眼宋熙然,对云氏道:“您不要偏信宋大人人品贵重,也不要低估其他女人风情万种,能让男人食髓知味欲罢不能的本领和手段。夫人啊,我信得过你,但我,信不过我自己啊!”
这般私密话,被谢湘江这么露骨地说出来。谢湘江说得跟没事人一样,云氏听得却是心慌意乱脸红心跳。
谢湘江道:“您与宋大人郎才女貌一对璧人,是我所见过的最琴瑟和鸣的一对,若是我活着非要破坏你们的幸福圆满,那还是让我去死吧!”
宋熙然道:“谢姑娘,你……”
“宋大人也喜欢我?”谢湘江的反问脱口而出,她目光灼灼看向宋熙然,那目光专注明亮,似含情谊又似含笑意,又似乎一眼看穿人心底。
也不知为何,在自己夫人面前,谢湘江的目光让宋熙然难以承受,他不自觉地逃避,打住话看向了一旁的葡萄影子,有月光在那晃动的叶影里面明明灭灭,又明明灭灭。
谢湘江便露齿笑了,她笑得坦荡无尘身心愉悦,美丽的脸庞沁着月光,对云氏道:“您看,大人他根本不喜欢我,夫人也不必因为怜悯我的生死而有所屈就。谢香姬在此谢过大人与夫人慈悲,但入府做妾的事,还是算了!”
云氏悲喜难言,嗫嚅道:“谢姑娘,你,你不再想想?”
谢湘江望了望天,仰面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对云氏道:“今夜月光正好,我有幸得遇夫人,想与夫人多聊上几句。夫人您出身名门,读诗书明经义,琴棋书画皆是闺中翘楚。您说,在这世道,为何女子身似浮萍,要为自己寻一个依靠?”
云氏听了,几次欲言又止,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说出声来。
谢湘江等了半晌,也不追问,她叹了口气,却换上干净清透的笑容:“或者我换一个问题,夫人最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云氏张嘴似乎有什么话想要脱口而出,但又顿住,她蹙了眉若有思量,最终又是欲言又止:“我,应该是……贤妻,良母,宗妇,主母……”
谢湘江莞尔:“您用的是应该是。以您的出身、地位、经历、认知,您所说的便是您在这世间的理想,一生平顺、富贵,被人认可、尊重,就像那些雍容典雅的牡丹花,国色天香开在白玉盆中,对您而讲,温润适宜的暖棚,舒适的照料,严格的修剪,明亮柔软的阳光、摇曳的清风细雨迷蒙,蹁跹的蝴蝶,游人的赞美与目光,所有繁华美丽得天独厚的世界,都为你存在。”
“但我不一样。我生来就是一根卑贱的野草,风来要弯腰,雨来要扑倒,即便长在富贵人家的土里也终究要被拔掉,被践踏成泥,火烧成灰。我若懦弱,一个无父无母死了师兄的孤女,没有好名声,任何一个又穷又老,又丑又恶心的男人都可以觊觎,任何一个泼妇都能上门凌辱,我必须要锋利,敢咬人见骨、杀人见血,才能保住自己一息尚存之地。”谢湘江说着,洒然一笑,“可即便是这样,春天的风唤醒我的新绿,夏天的雨滋养我的根须,秋天的风霜让我枯萎凋落,冬天的风雪让我休养生息,然后温柔平静宛若今夜,萤火的微光,夏虫的鸣唱,蛇的尾巴从草尖上滑过,蚂蚁的触须在叶片上交错,远远近近有花的清香还有蛙声的欢歌,世界,也在为我存在。”
“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不过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各有各的活法和死法而已。正如夫人您端庄、典雅、高贵、德容美好温柔敦厚,而我只能乖张、凛冽、放肆、特立独行剑走偏锋,我做了这样一个人,如是因果,就势必会被谩骂诽谤,会有穷途末路四面楚歌之时,但是夫人您知道吗,我固然如您所见在艰难求生,但其实也从来都在,悍不畏死。”
谢湘江这般说着,突然倾身靠近云氏,“夫人,时空于我而言,不过就是一场幻觉。无尽轮回刹那生死皆是毫无意义,明心见性,找到自己是谁,才有意义。我不愿,求诸肉身隐忍苟活,我愿您与宋大人幸福美满,我愿诸众生,衣食丰足平安喜乐。”
云氏突然血液奔流心跳加快,她肃然起敬又毛骨悚然,她突然觉得面前这个既清且艳风华绝代的女子,可能真的就是一个妖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