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怪力乱神,”骆远道,“她少无才名,不代表她少无才华!她爹若真是见识浅薄之辈,救了永安侯爷,女儿被接进侯府,那还不是欢欣荣耀之事!可谢老先生竟然是气得吐血死了!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在他心中,自家女儿被侯府纳为妾,是屈才了!是屈辱!是毁了女儿一生!这说明谢老先生自是知道自家女儿的才华心性,是不甘女儿为妾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人家知道这道理,藏着掖着只为平安一生不可以?谢家是出身寒微,但大隐隐于市者数不胜数,还不兴寒门小户就出个惊才绝艳的人了!”
“骆大人说这话就是猜度了,那谢氏女要真有此等才华,在娘家时怕怀璧其罪,那到了永安侯府,有位高权重的夫君庇护,为何还不曾展示一二?”
“那是行妾之道!他们永安侯府,男的出身行伍,女的从老夫人到侯夫人,荥阳陆氏还是出身行伍!一大家子喜欢舞枪弄棒的,她一个舞文弄墨惊才绝艳的妾,不赶紧藏着掖着,她敢跳出来嫌自己死得不够早吗?”
“你……你这是血口喷人!永安侯他文武双全……也是文采风流的好吧!”
“呸个文采风流!他是中了状元榜眼探花,还是得过解元中过进士!他是有风流俊赏的传世诗词,还是有一手形神兼具的妙笔丹青?他们永安侯府以军功立世,身负绝技的才女跟了他三年,不过就传出那么点荒艳之名!我那侄女真是瞎了眼!怪不得气得亲爹吐血身亡!要是我闺女我也气得吐血身亡!”
“你……”王御史被气的语结,拂袖道,“不知所云!”
“我看你才是不知所云!嫉贤妒能!你庸庸碌碌一辈子也没拿出样像样的东西来,就觉得别人也都是庸才!人家谢香姬会画画怎么了!人家自己解释过了,是受刺绣的启发,创新了画法!就她那画法有什么难学的不成?我这些日子仿照她的用笔画画,已经画得有模有样了!平民之家心灵手巧的女孩子多了去了!要是出了个巧手绣娘你不奇怪,出个巧手会画花样子的,你就奇怪了?”
“她,她根本就没读过几本书……”
“就是因为没读过几本书,没有受你们这些酸腐儒生的加害影响,她才推陈出新啊!否则真跟你们进了学堂,学了那些人云亦云的东西,一辈子就和你似的拾人牙慧!能有什么大出息!”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王御史指着骆远,气得面红耳赤。
骆远上前一步,干脆就直接指到了王御史的鼻子上,“六祖慧能就是不识字!他就是出身砍柴的!有碍什么了?有碍他悟道了吗?有碍他不着一字,直指人心了吗?有碍他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了吗?没读过几本书是什么缺点吗?跟你这样的朽木相比,那是优点,是清新脱俗的长处好不好!”
骆远这番话,说得清平王直接就笑了。
那王御史见清平王爷笑了,不由将气焰收敛了,只重重地将骆远的手挥开。
骆远被甩了胳膊,气得直接跳起来,大骂道:“谁说会画画就得会读书!你会读书你倒是给我画一副啊!我们画门千百年出这么一个奇才,你敢污之是妖鬼!天下大旱也好!洪灾大涝也罢!还有蝗灾、地动、民变、兵劫呢!人生在天地间,遇到点天灾人祸的,不是寻常见吗?怎么就我画门出了个人才,你们嘴里就出现了妖鬼了!国家百姓出了点什么事,你们这些肱骨大臣不思摸怎么救灾救民为君分忧,就会说妖鬼!如今是我大周太平盛世,陛下不是商纣王,你妖什么鬼!”
他此话一出,满殿的大臣齐刷刷跪地,齐呼“陛下恕罪!”唯有骆远骂得正来劲,一时之间傻愣愣地站在当地。
然后骆远反应过来,也“咚”一声跪地,然后他宜将剩勇追穷寇,指着钦天监薛贤道:“陛下,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钦天监薛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开口妖异之说,实乃包藏祸心,请陛下治罪!”
薛贤吓得面如土色,叩首道:“陛下恕罪!微臣也是心中惶恐,但不敢欺君,是陛下恕微臣之罪,微臣才敢说的啊!”
骆远一声冷哼:“你不敢欺君?千百年来天灾频仍,从未见有过妖鬼记载,你说旱灾是因为妖异突起,你有何依据?”
薛贤只顾磕头叫冤:“陛下,微臣不敢胡说,《紫薇经》《天象录》《观星记》《灵宪录》里面都是有记载的啊!”
骆远斥责道:“你欺负我读书少吗!那里有什么妖鬼记载!以为我大周就你一个人会夜观天象!你敢不敢和大家一起去夜观天象,给陛下也给大家指点一下,哪里有赤黑之气,哪里有吞噬星光之势,若是真如你所说,老子把头拧下来给你当球踩!”
薛贤犹自挣扎:“陛下,天象亦随人事瞬息万变……”
“什么随人事瞬息万变,我看就是你做贼心虚,不敢公之于有识之士吧!前几天我也夜观天象,见景星大亮,奎宿润泽,乃是我大周文运昌盛,文德鼎盛之象。陛下,薛贤这老小子胡言乱语,妖言惑众!”
说来这骆远的话还真有人信,因为身为国子监祭酒,骆远堪称是大周最有学问的人之一,即便是不十分专业,但他是真的会看星象的。所以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成了骆远舌战群雄完胜的主场。
宏宇帝有些烦躁又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额角,他把目光看向了清平王,对他道:“清平,关于这谢香姬的画技,你怎么说?”
清平王语意中肯语声温和:“启禀陛下,以绘画论之,自古大家皆有创举,顾恺之的传神写照,吴道子的吴带当风,王维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范宽的全景山水,梁楷的减笔描狂禅人物,无论是构图,还是技法,还是神韵,皆是打破原有束缚才有的成就。谢姑娘返璞归真妙手偶得,臣弟赞赏,亦是人力可为,不可以妖鬼视之。”
可以说骆远吵了半天架,都不如清平王这金口直断一语中的。
宏宇帝点了点头。
一时大殿寂静。这谢湘江画技的事虽然尘埃落定,但妖鬼之事尚未平息。但因为骆远这一顿输出,乱拳打死老师傅,众人一时有点找不到争论的着力点。
而宫门外,“谢姑娘高义”的呼声渐歇。谢湘江肃然起身,一脸冷峻直面青阳子。
却突然听得人群中传来嗤笑声,一人高声嘲弄道:“说什么高义?她若不是妖鬼,可敢入道长的驱邪阵吗?”
驱邪阵?什么驱邪阵?
趁众人面面相觑之际,那个声音从荥阳百姓群中再次升了起来:“青阳子道长擅布驱邪阵,任凭妖魔鬼怪道法高深,都是逃无可逃。谢姑娘既说自己是人,还这般深明大义,不知可敢进入青阳子道长的驱邪阵?”
驱邪阵。谢湘江看着平静站立却似有万钧雷霆之力的青阳子,不禁在内心里想,难道这才是永安侯和雍安王算计好了的,真正的杀招?
不待谢湘江回答,却见从人群中挤出来一个光头的小脑袋,他一脸的着急满头的汗,却是慧空小沙弥。
“阿姐别怕!我把大师兄找来救你啦!”
伴随着人群让开一条道,慧远大师身披海青,手中一串念珠,朝青阳子问讯施礼道:“晚辈慧远,见过青阳子道长。”
青阳子的目光动了动,他朝慧远用道家礼还了一礼,说道:“慧远贤侄方外之人,不知此行为何而来?”
慧远道:“湘江乃我座下皈依弟子,听闻前辈要拿她捉鬼降妖,晚辈前来探视。”
青阳子便笑了:“你我佛道,殊途同归,你在一旁看着也好。”
谢湘江走上前对慧远大师问讯行礼:“见过师父。”
慧远大师朝她点点头,对她道:“心外无物,湘江勿为外物所扰,保持本心即是,不必忧惧。”
谢湘江应了声是,一旁的慧空小沙弥上前拉了谢湘江的手担心地道:“阿姐你没事吧?”
慧远瞟了他一眼,轻斥道:“师弟莫乱了辈分!”
慧空小沙弥嘟了嘟嘴,不情愿地放开了谢湘江的手。
慧远声色淡淡,对谢湘江道:“入驱邪阵,正道考验,当以赤子之心洗尽铅华,把银钗子摘掉。”
谢湘江应是,很是听话地将银钗拔了下来,递给一旁的慧空沙弥。
慧远复打量了她一眼:“衣上、身上的金属配饰悉数摘下。”
谢湘江不知何故,但慧远大师说了,她便也“哦”了一声,甚是乖觉地把颈上的链子、手上的镯子、耳上的坠子、腰上的配饰、裙裾上用鎏金珠攒成的花簇,不管金的银的玉的,悉数摘了下来,交给了一旁的慧空小沙弥。
见谢湘江还要解下腕间缠着的念珠,慧远道:“那个留下。”
青阳子见了,冷笑一声。他的目光看向谢湘江腕上的念珠,说道:“贫道观谢姑娘手上的念珠,似是故人之物。”
谢湘江诧异地看向慧远大师,慧远大师面上微笑,侧首对青阳子道:“前辈好眼力,湘江的念珠,正是家师所传。”
人群有一刹那的寂静。缓缓地,才有人低呼议论起来。
“谢姑娘的念珠,是慧远大师的师父给的。”
“慧远大师的师父,不是一直云游在外的玄宁大师吗?”
“是啊,传说玄宁大师是有神通的。”
“玄宁大师肯将念珠传给谢姑娘,可见与谢姑娘因缘匪浅。”
“谢姑娘得玄宁大师加持,怎可能是妖鬼?”
……
众人的议论声皆传入青阳子的耳中,青阳子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谢湘江,似乎内心有所挣扎和犹疑,他复又闭目掐算了一番。
待他再此睁开双目之时,他的目光澄澈如水,清冷宛如冰雪,带着一种殊死之搏的悍勇和决绝。
他不会错。这女人就是夺舍而来的异物!他不会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