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又是一个宫女惊恐无状的声息:“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没看见的!我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
“是武嫔身边的素秋杀的人,她在琳才人每日散步的路上,将一块石头抹了蜜,这才招来了数不清的蚂蚁,黑压压一团骇得林才人落了胎!”
“哈哈哈林才人还真是天真,她敢跟淑妃娘娘争陛下的宠!便是皇后,也要退避三舍的,她还想好活?”
宏宇帝身边的唐公公吓白了脸,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又无计可施。这个杀千刀的谢香姬,她找什么人跟她一起入阵不好,偏偏找什么宫女!
这宫中阴私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传了出去,让陛下的脸和皇室的威严往哪儿搁啊!而且这不是雍安王想要除掉这谢湘江吗,怎么还拆了自己亲娘的台?这雍安王爷是打哪儿找来的道士,布的这什么破阵,还没伤敌一千,就先自损八百了!
而阶下的永安侯林炜也握紧了拳,侧首看向了雍安王所在的方向。反倒是雍安王好气度,雍容华贵不动声色。
宋熙然心中也是况味难言。是。入了阵,人心难以直视,是人是鬼是妖便难以分辨。令人想不到的是,谢香姬找了十个完全不可预料的人跟她一同进去,或可多一分胜算。
“不要!不要啊!小柔被活活打死了!她有做错了什么!我们奴才的命就不是命吗!哈哈哈哈,皇后娘娘怎么会管!谁知道我们这些奴才是谁?”
“嘿嘿嘿卖豆腐的王寡妇那腰身!那一身的细皮嫩肉!”
“凭什么好处都给了二弟!让他去念书!给他在城里娶妻在城里买房子!让二弟的孩子继续念书!家里的地我种,家里的活我媳妇干,苦活累活都归我们这一房,娘啊!我也是你亲儿子啊,你让我和孩儿他娘给二弟当长工就算了!可弘儿也是你亲孙子!他念书有天分的啊!”
“去京城讨伐妖鬼,就能得五两银子!这马上天下大旱了,守着地能有什么前途,不如就拼了去!好歹五两银子,没准到了京城还能找到出路!”
“我咒你死!好好一个人,不过一场风寒,就这么病死了!这宫里御医无数,什么好药材主子们随便用!我们小宫女每月二十文的药钱你们也要克扣!”
“我是后爹,你是后娘!这天底下亲生的还偏信偏向,何况先撇后带的,都活活饿死冻死被人打死了算了吧!”
“再敢乱说话老子弄死你!荥阳陆氏满门忠烈,凭什么就让一个妾给欺负了!永安侯就是个窝囊废,让一个女人给拿捏了!我荥阳陆氏的仇必须得报!”
“娘啊!你一辈子没享着一天福,是孩儿不孝啊!”
“长公主天天一副假仁假义的模样,她到佛前修到死也修不出任何功德,她那些手段,害了驸马不知道多少个孩子了!陛下不过就是护短,装聋作哑罢了!”
“我想我爹娘了!可我爹娘都死了哈!兄嫂只顾着侄儿,谁还会管我死活!”
“那谢姑娘真傻,种得一手牡丹花,干嘛要给永安侯当妾啊!”
“黄老爷,我愿意把妹妹送给你当妾!我这妹妹腰细屁股大,只要十两银子,好生养!”
“给我滚!生了三个赔钱货,你不能给老子生儿子,还想让老子凭白养着你?”
“老天爷你快下点雨吧!再不下雨这地里的庄稼全完了啊!快下点雨吧!”
……
一时之间,千言万语嘈杂错乱,似有无数众生齐聚眼前,胡言乱语不分你我七嘴八舌,宫廷市井男女老少恩怨情仇。
似置身于乱市之中,喧哗吵闹,找不到清晰的面目与形容,却皆是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而所有相,皆为苦相。
众生皆苦。执迷不悟。
围观的众人听着听着,先是懵,再是沉重,最后竟有人哭出声来。即便是宏宇帝,从一开始的尴尬、愤怒,到最后也听得面色凝重。
这便是,世间百态啊。这便是,生命真相啊。
而他身为帝王,掌握天下生杀,却不敢面对,所谓太平盛世之中,生灵涂炭的苦楚。
众生皆苦,喧嚣尘上。偏偏没有谢湘江的声息。
慧远大师说,把入阵当成一次禅修,安住所缘。
于是谢湘江就在吐纳呼吸间,安住所缘。她心中所缘的,是觉悟的佛陀。
她轻轻地合眼,双盘,在静静地呼吸与吐纳之中,想着佛陀那低垂的慈悲的双目,佛陀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清净而慈祥。
念头如同碧空中的云,或凝聚成团,或舒展呈纱,一个个地显现出来,在她意识的觉照之下,生灭变化。
渐渐地随着阵法磁场的变化,众生开始换上狰狞的面目一一地浮现。或青面獠牙,或阴险狡诈,或不怀好意,或威逼恐吓。
谢湘江静静地、细细地感知呼吸,仿佛佛菩萨的手轻轻地摩顶,将她所爱的与所不爱的,一一放下。
可浮现眼前的众生影像,有泪、有血、有贪嗔痴怨、刀光剑影。
她缓缓地控制着呼吸,一寸寸地沉淀身心,观音心咒的声音缓缓在心中响起。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生命的轮转如处无边的暗夜,以她的修持,也不过是一线光亮。但一线光亮也是光亮,与诸佛的圆满大光明,悉出同源。
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即便谢湘江的慈悲尚不圆满,但那也是一念慈悲。
观世音啊。
就在瞬息之间,众生的哭嚎苦楚、悲鸣倾诉突然一股脑涌入意识、充满耳鼓。谢湘江的心突然乱了!
没有光明,没有温暖,没有慈悲,没有关爱。
众生之间,皆是处处算计的恶,处处倾轧的恶,处处阴谋诡计的恶,处处以强欺弱的恶,处处弱肉强食的恶,处处走投无路求告无门的恶。
永安侯夫人陆氏突然咬牙切齿张牙舞爪地出现在眼前,她伸着舌头一脸血污,阴恻恻又语声凄厉地质问。
“你辱我名声,害我性命,你纳命来!”
众生的杂乱声渐渐悄寂。阵里的人,有的扑地,有的仰倒,有的意识不清喃喃呓语,有的状如痴傻左摇右晃。唯有谢湘江端坐其中,似乎安然无恙。
于是她出口的话便显得格外清晰:“说我辱你名声,害你性命,你便没有辱我名声,害我性命吗?”
一时之间所有人皆屏住呼吸竖起耳朵。
来了!这谢香姬与永安侯夫人开始对质了!
永安侯陆氏切齿道:“尔等贱民!”
谢湘江似乎就笑了:“我等贱民,那你人品高贵,干什么行这后宅见不得人的阴私手段。”
永安侯陆氏怨毒地骂道:“你这贱人!胆敢污我荥阳陆氏的名声!”
谢湘江的心突然又静了。照不见苦海沉沦的众生,只独对区区一个陆氏,谢湘江的心静如止水。
她突然就觉得可笑,觉得轻飘。那陆氏一个冥顽不灵的愚痴女鬼,就如同自己一个生灭起伏的坏念头一样,谢湘江很轻很轻地,便放过了。
浮云来去,天空沉寂。
谢湘江忽而又回到她临终前,紫藤花下打坐,天光绚丽,她感受到了生命流逝如生龟脱壳一般的痛楚。
于电光火石之间照见前世的那一生,自幼聪明颖悟家境优渥,清华土木工程的大学霸,却因大三先天心脏病发,转系清华美院,浸淫艺术赏鉴园林,乃至去参悟佛法。
亦照见了真正的谢香姬,天真烂漫的少女胸无点墨,为情所困以死求脱。
那个谢香姬一身血污,气若游丝。她伏在谢湘江身旁的地上,仰着头,痴痴怨怨地望着她。
“你,你也是我吗?”
谢香姬颤抖着声,语声里竟有着飞鸟投林、稚子奔于父母般的激动与赤诚。
她低头轻轻地看着匍匐在地的谢香姬。
那个瞬息之间,谢湘江深深地感受到同一个生命体所产生的无比清晰又无比尖锐的切肤之痛!
对。我,就是你啊!
在无有起点也没有尽头的不断轮回中,你曾是我,我曾是你啊!不曾觉悟的无明众生,所犯的错、所受的疼、所吃的苦、所走的弯路,所有的痛悔,所留的遗憾,又真的有什么不同的吗?
谢湘江静静地走近她,蹲下身,握住她的手,抚摸着她的脸颊。
谢香姬看着她便哭了,热泪滚滚而下。
她哽咽着对谢湘江道:“若有来世,真希望我能得遇良人,不再错爱。”
谢湘江悲从中来,却莫明想笑:“我们为无明所惑,业障深重,便是有来生,也不会得遇良人,不再错爱。”
谢香姬听此话,伏在地上便失声哭了起来。
谢湘江看着她哭,既是悲悯,又是无奈。人的一生何其宝贵,若是有自己内在精神的丰盈富足,一个男人作为外缘,他的爱,与不爱,真的那么重要吗?
可是我们蹉跎半生,就是迟迟不得醒悟啊!
谢湘江一时情怀如裂,轻声对谢香姬道:“我们,不该求这些的。”
谢香姬便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问她:“那我们该求什么?你有来世,你当如何?”
谢湘江察觉到有一种悍然的力量穿心而过,一种强大的无可抑止的冲动呼啸而至,让她醍醐灌顶气血翻涌。
她泪流满面,百感交集。她轻声吐字,结跏趺坐。
“我愿众生,所得皆愿、平安喜乐!我愿众生,破迷开悟,离苦得乐!”
谢香姬忍不住嘶喊:“不是,那些众生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愿众生如是。我是众生的一员,我亦如是。”
谢湘江话音刚落,却见七星锁妖阵东北角的七星灯青焰熄灭。
青阳子瞬间便红了眼,他身如电转,迅速踏入阵中,几个起承转合的摆弄,五色彩旗变幻了位置,七星灯中的火焰全部熄灭!然后他出手就是几道符篆,伴随着一声厉喝:“恶鬼哪里逃!”
随着他的念念有词,状若疯癫,黄色轻薄的符篆飞升到半空,因风飞旋。
清成子陡然变色:“他要下杀招!他瞬息改了阵法,天雷符的加持,恐怕有雷劫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