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灯,淡月朦明。
苏枭高大的身影挡着月光,掐着她脖子的手渐渐松开。
然后他整个人都卸了力,顺势便跪在谢湘江的床头,将胳膊枕在谢湘江的颈下,低头,以半拥的姿势,贴在了谢湘江的脸上。
夜风入室。
那个男人吞吐在她脸上的呼吸带着极其强烈的味道,他的头脸湿乎乎黏腻腻的,不知是血还是汗。
谢湘江撑起了身子,在暗夜中问他:“你受伤了?”
苏枭一动不动“嗯”了一声。
谢湘江龇牙咧嘴地起身,点灯。
淡淡的光晕将暗夜化开,谢湘江走过去,看清了男人的伤势。他是后背被人砍了一刀,从右肋到左腰,一后背都是血呼啦啦的。
这伤势耽误不得,谢湘江也顾不上自己疼了,赶紧起身要去打水,然后影卫血一突然出现在屋里,对谢湘江道:“谢姑娘,我为少爷理伤吧。”
谢湘江看着他一只手里端着热水,一只手的盒子里装着剪刀、布带、伤药,甚至还有换洗的衣物,一看就是干惯了的熟门熟路。谢湘江连忙麻溜地闪身让路,说了声“好”。
血一果然是专业的。苏枭趴伏在床头,只见他三下五除二地剪了衣服,擦拭伤口,在用伤药的时候停了一下,然后用了桌上谢湘江的金疮药,再用力地裹紧布带,惹得苏枭吃痛闷哼了一声。
血一道:“主上的伤口没有伤到脊柱,皮肉养上半月就差不多了。”
苏枭疼得冷汗直冒,却也只应了声“好”。血一为他披上件衣服,转头对谢湘江道:“烦请谢姑娘倒杯水来,主上要服用内服药,防止高热。”
谢湘江忙倒了杯水过去,血一将两粒丸药给苏枭服下,便俯身顺手收拾好一应东西,与谢湘江点了点头,离去。
谢湘江走了过去,习惯性地想在苏枭身旁的床边坐下,但屁股刚一挨床,就疼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苏枭一下子直起身,问道:“怎么了?”
谢湘江只说没事,苏枭看了她几眼便心下了然,目色暗沉道:“挨打了?”
谢湘江有些讪讪,点了点头。
苏枭于是怒:“安然无恙出了驱邪阵,皇帝竟然打你?”
“不,不是皇帝打的。”
“那谁打的?”
谢湘江不知何故,在苏枭关切与狐疑的询问中,她突然有了一点点的难为情,半天才轻声地吐字:“是,在慈恩寺,慧远大师打的。”
苏枭怔了半晌,然后他藏笑低了头,最后还是忍无可忍地笑出了声。
谢湘江嗔道:“你笑什么?”
苏枭含混的低笑声在他的胸腔里震荡,他笑了好几声才勉强停住,但话语里还残存着他打趣的愉悦的信息:“这回全京城,乃至全大周,都该知道慧远大师有多得意你这个在家弟子了。”
谢湘江没说话。苏枭却伸臂将她搂入襟怀,用额头顶住了谢湘江的额头,说道:“没事。慧远大师何等样人,被他打,能消你八万四千劫的灾难苦厄,从此之后,皆是太平美满、平安喜乐。”
苏枭最后的话太过温情宠溺了,带上了一种呵护珍宠的叹息的质感。他温柔而细致地吞吐,热气落在她的脸上,彼此呼吸相融。
他蹭着她的脸庞,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唇。
蜻蜓点水的吻,既淡且静。
苏枭挥手打灭了烛火。
光灭后似乎尤其的黑暗。她被他宽大的胸膛禁锢在狭小的空间。
苏枭贴着她的脸,略显粗粝的手掌便轻抚住谢湘江的伤处。
谢湘江身体有些僵,心有些莫名的慌。
他们紧紧地贴在一处,可以听见他有力的心跳,耳边是他温柔没有任何欲念的声音。
“还疼吗?嗯?”
谢湘江还疼。但这般依偎在男人怀里跟人家喊疼,倒真像是在跟一个亲密无间的人撒娇。而且疼有时候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倒好像是有人心疼心疼自己,有人肯哄一哄,抱一抱揉一揉吹一吹,倒好像是真告诉了他,就能不那么疼了似的。
即便谢湘江在社交尺度上,在这个时代的人眼里,确实是有那么一点点荤素无忌的野性和邪性,即便是那个男人在一天夜里突然向自己表白了,但其实他们之间,真的还没有那么亲密无间。她做不出柔若无骨的娇。
而且她挨的是那么一点点小惩大诫的打,这个男人却是刚从刀光剑影生死搏杀中带着血受着伤回来,他便,不苦不疼吗?
于是谢湘江伸手环抱住他,轻轻地抚上了他背后的伤口,面颊蹭着他宽广的胸膛,柔声地道:
“你疼吗?”
苏枭的心宛若被人温柔又强悍地捅了一刀,欢喜与感动有时候和恶毒与伤害一般,会灌漫人心,催人泪下。
苏枭便是被“你疼吗”三个字,烫得眼眶发湿,落下泪来。
他很久很久,久到他生平或许从未拥有过,这般温暖地被人抱住,被人怜惜,被人询问他疼不疼。或许他平生也未曾得到过,从未尝到过这般滋味。
这般温柔绵密的欢喜与汹涌强悍的感动啊。
他也紧紧地抱住她。单臂,亦可将怀中的小人儿紧紧地箍住。
似乎浓墨般的黑暗被月光冲淡。谢湘江趴在床上,苏枭便坐在地上,两个人呼吸相闻,也渐渐消融进了夜的悄寂和黑暗。
似乎渐渐地听到了轻细的风声,听到了夏虫倦懒断续的低吟声。
和这两个人悄悄说话的低语声。
“不是没动手吗?怎又打起来了?”
苏枭沉默半晌。
“我……天雷来的时候,我对那老道士,动了杀机,被人觉察了。”
这回谢湘江沉默,好吧,那时候她确实也是很害怕的,是个人都会怕雷劈啊。但是换成围观者的角度,这个时代的人理解事物的角度,他们认为雷劈的会是妖鬼。至少被雷劈的也是恶人,好人都会无事的。
那苏枭见天雷来了却想杀了那老道士,是觉得她可能是妖鬼,但也要护着吗?
谢湘江这般想,也就这般问了。
苏枭被问得怔了一下。
“倒也没……我是察觉到那老道士动了很强的杀心,就想着一刀先杀了他。”
谢湘江“哦”了一声。
苏枭捏了捏她的嘴角,柔声道:“这世间哪来如你这般,聪明俊秀却又艰难求生的妖鬼啊。”
谢湘江却是鼓起腮帮子睁大眼睛歪楼了:“妖鬼,不都得聪明俊秀的吗?”
苏枭便笑了。两个人开始斗嘴。
“都是聪明俊秀的吗?”
“嗯,多智近妖嘛,妖都是顶顶聪明俊秀的。”
“那你这样的,倒可以多来几只。”
“多几只干什么啊?”
“妖鬼横行,赏心悦目,花团锦簇啊。”
谢湘江于是笑了。她脱力地埋在床上,笑声渐敛,问道:“那你怎么没有动手啊。”
苏枭道:“雷声响过来的时候,慧远大师在合十持咒,清成子在掐诀,想着他们,或许也能护你一护。”
两人陷入沉默。良久,苏枭轻声道:“你殚精竭虑,四处结交讨好,做了你所能做的万全的准备。不惜只身犯险以命相搏,去赌一个光明澄澈的未来。而我若动手,只能把你带进我的世界,却不能圆满你想要的世界。我没敢动,湘江,我怕你事后,会怪我。”
苏枭望着她,突然内心一阵悲怆,他轻抚住她媚人的眉眼,低头于她眉心处,印上一吻。
谢湘江闭住眼,安静而温驯。
苏枭在一旁自嘲苦笑道:“我放走了以救助之名,可以名正言顺掳走你的机会,湘江从此可以海阔天高岁月静好,再没有束缚顾忌,应该也不需要我了吧。”
他的话里有离别之意。
谢湘江莫名生起种悲伤,抓了他的衣襟轻声道:“你,不与我制茶了吗?”
苏枭沉默。
谢湘江的大眼睛在冲融的月色里静静地望着他,未言挽留,却有情谊。
苏枭于是垂眸,浅笑。软语温存安慰。他说:“怎么会。这茶才制了一季,一年四季可制茶,我们不是说好,要做好多好多季。”
谢湘江咬了咬唇,又咬了咬唇。半晌才问出一直想规避的问题。
“苏先生,你的人都逃了吗?有受伤吗?”
苏枭沉默了两息,说道:“都逃远了。自然,”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有受伤啊。”
谢湘江看了眼皇宫的方向,问道:“那他们呢?”
沉沉暗夜里,宏宇帝在皇后宫里宿下了。说来今天出去看热闹,也看了一堆糟心事。就说那一同入阵的几个小宫女,一个个说出来的,都是些什么糟心事。
而宏宇帝的这位皇后,除了有时候避淑妃几分锋芒,倒也称得上是宽和贤良,没有什么大过失。
最近淑妃着实是传了些流言蜚语,后宫的局势也需要他平衡。对皇后,该有的荣宠和尊重,该给的,还是要给的。
说起来皇后三十多岁,两个人也快是二十年的夫妻了。三年前因为太子的事,皇后与他生了嫌隙,对他有一种不远不近的清冷疏离,但因为没有那些子费尽心思的争宠勾引,他来皇后宫里倒也能清清静静好好休息。
才刚睡熟就被人叫醒,宏宇帝难免带着几分火气,最好是,真的,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天大事!
然后顾景的一句话就让他的火气全都消散了,替换成了惊和惧。
“陛下,我们全部的人手,都被灭了!”
如同五雷轰顶。大概今日不曾劈死谢湘江的雷,都带着不甘心跑来皇宫里试着劈劈皇帝来逞逞威风了。
宏宇帝费劲地吞了吞口水。他看着眼前血葫芦一般的顾景,吃力地道:“知道是何人所为吗?”
顾景的整个人伏在地上,声息里仍是掩不住的破碎恐怖:“陛下,对方行动有序甚至有快马接应,设备精良!我们交手是在京郊西北百余里的山野之地,天色将暗之时,对方先占据了地势之利,随行的百余名弓弩手合围包抄,却被分而化之一剑割喉,强弓劲弩没发挥出应有的功效!后来属下与随行的三队暗卫高手与之血战,陛下,他……他们……太可怕了!”
顾景整个人犹自发抖,带着丝哭音:“是,是属下从未遇见过的狠绝凶悍,他们形如鬼魅,杀气腾腾,所持刀剑削铁如泥,招招致命。只不到一个时辰,三十暗卫营弟兄皆被屠杀殆尽。陛下,他们放属下归来给陛下带话……”
宏宇帝急切道:“他们说什么!”
顾景道:“他们说……途经宝地,无意……冒犯!”
宏宇帝跌坐在龙椅上,只觉得一口气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将他派出的百多名人手斩尽杀绝,还来上一句,无意冒犯?
宏宇帝切齿道:“他们赢了朕一道,定还会留人潜伏京城。一场血战,他们也必有损伤,你吩咐下去,给朕严格把控金疮药,挨家挨户严查受伤的人!”
这话说完突然想到了苏枭,宏宇帝道:“你带人去谢氏药庄里查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