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枭回到谢湘江的院子,谢湘江朝门外看了一眼,轻声道:“走了?”
苏枭“嗯”了一声:“走了。”
“他没发现吧?”
闻言苏枭便笑了:“这种人物,该不会以为我应付不了吧。”
谢湘江道:“他是锦衣卫指挥使,论心思缜密寻蛛丝马迹的手段,全大周没几个人比得上。”
苏枭道:“昨天陛下出宫门,他绷着弦布防,陛下回宫,他拼着命追杀,一百七十四名属下被屠杀殆尽,他被打成重伤,让他报信才留他一命。回宫之后承帝王之怒,不得疗愈,强自支撑,到来试探你我之时连强弩之末都算不上,能有这般应对和判断已经是人中龙凤,非常人所能及了。你还指望他大发神威心思缜密?他一进城门就会撑不住,能不能活还要看太医院的医术高不高!”
谢湘江听了他的话,只觉有一股阴森冷意从脚底缓缓地爬起,一点点地泛到骨缝之间。
与动辄要人命杀人如麻的苏枭相比,慧远大师当真是普度众生温柔而慈悲的。
苏枭只一眼便觉察到了谢湘江那难以言传的畏怕之意。心内不由苍凉一笑。
她怕了也好。
一百七十四口人命他说得漠不经心,斩尽杀绝屠戮殆尽他说的风轻云淡。
她害怕才是应该、正常的吧。
苏枭于是没说话,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她的发丝如锦缎一般柔滑细腻,真的很好摸。
他转移话题问道:“你上午做什么?一会儿你不去工地,柳朗怕是要来找了。”
谢湘江道:“我得去做素斋!我说了要给师祖送一个月的素斋的!光给师祖也不行,师父要送,慧空小师叔也要送,慧云师叔……也得送!而且今天是第一天,落下大家也不好,我还得给全慈恩寺做上一大锅菜!”
苏枭听她语声雀跃,也不由微笑,柔声道:“苏先生就不要送了?”
“要送!”谢湘江抬眸看向她,一脸欢颜,趁其不备突然踮起脚尖胡乱地亲了他一下,就跑开了。
那一吻落在了他的下巴上,女孩子唇瓣特有的质感,又凉、又润、又软、又香。
吻得如此潦草又是如此清甜。
苏枭的心于那刹那之间冰消雪化,疯了一般地开满了花。
回到牡丹苑,药伯为他泡好了茶,苏枭怒放的心花犹自芬芳摇曳,他坐在椅子上端起茶就喝,药伯提醒不及,苏枭被烫了一下。
被烫了一下,却犹自心情愉悦如沐春风。
药伯心下纳闷。刚才那顾景来定是存心试探扫兴,少爷还能心情好得跟着了魔一般?
看来那顾景没能给少爷添堵,而少爷昨晚从谢姑娘那里过了一夜,难道是,少爷成就好事了?
这。少爷要不要这么威猛啊,昨夜生死搏杀,少爷都中了一刀,而且听说谢姑娘也挨了打,这,这要成就好事也得怜香惜玉一点吧?
而且两个人都是后身有伤,这上上下下,真的无碍吗?
药伯这边厢胡思乱想,想着想着话便也说了:“少爷,您和谢姑娘……那个,需要老奴着手提亲吗?”
苏枭捧着热茶,听了药伯的话,唇边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目色间带了些许清冷寥落。
他这番作态,又忽而沉默无言。药伯顿时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弥补。
苏枭强压住自己叹息的冲动,转而和药伯说起正事:“咱们的人手全部离开了?”
“是,昨夜山林恶战之后,快马加鞭,于寅时末在津门入海,如今,”药伯估算了一下时间,“快船已在百五十里开外了。”
苏枭停顿了两息:“上月那几船货呢?”
“平安。咱们的人和货,一旦入海,少爷您不用担心。”
上午的阳光从窗边林木的枝丫间斜射落在他的扶椅上,苏枭向外看了一眼万物蓬勃、明媚清和的景色,有一瞬的怔神。
甚至陡然之间升起一种悲怆。犹记得那夜,他与她初见,在庄门口,她伏在那棵大柳树上。
精灵一般的野而生动。
可她终不是大周弃如敝履的棋子,她会如明珠美玉,光华熠熠。
她有自己的庄子,有了自己的师长,亦会有亲朋。她建自己巧夺天工的园子,办自己兼济天下的学堂,她可以种花、品茶、讲学、画画。可以岁月静好,超然物外,可以归贞守静,盛名天下。
她独自穿过暗夜与泥泞,强势凶悍地闯出自己的路子,有了自己安身立命的天地。她,不会再属于他了。
苏枭情怀如裂,呼吸之间皆是绞痛,但他放轻放缓自己的呼吸,声色淡淡。
他对药伯道:“我在这儿再等个人,最多十天半月,我们该回去了。”
说起来是该回去了。但十天半月,雨季还没过,其实还是可以再多耽搁些日子的。
而且听少爷的语气,似乎,不打算和谢姑娘有什么交集了,否则真的提亲,准备聘礼,耽搁得不止是十天半月。
难道昨天晚上少爷和谢姑娘不是成就好事,而是吵架了?可是少爷回来时一脸怡悦,不像是吵完架的呀。
药伯觉得这事不能这么含糊着过去,拼着被少爷责骂,他也得问清楚了。否则少爷逞一时之气,将来后悔了更是麻烦。
于是药伯道:“那,少爷,您和谢姑娘……”
苏枭听了,便笑了一声。他散漫地靠在椅子上,声音清润而平静。
“药伯,我与谢姑娘不太可能了。”
药伯大惊失色:“怎么会!那晚您截住谢姑娘,她明明没有拒绝……还是昨天晚上,你们吵架了?”
“我怎么会舍得和她吵。”
药伯一想到苏枭刚回来时那身心愉悦的表情,他就不明白了,这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于是费解而无奈地道:“那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我若真的是兴风作浪,想回王家复仇,夺回家主之位,甚至大兴茶道,争夺天下财富,她与我,都可以有一段美满姻缘。可惜,”苏枭唇边浅笑,转头看向药伯,“我从来都不是。从我昨天没有动手斩杀而是放过了那个老道士,就等于亲手放过了与她相互厮守的机会,即便她也有几分,心悦我。”
苏枭最后三个字口齿轻浅却语声浓郁,甚至带着温柔的笑意和回味。药伯却是被他说得甚是悲慨和唏嘘,不由跌足道:“哎呀,您看您干的这什么事啊!”
“我有点后悔了。”苏枭道,“若我昨天动了手,如今她应该与我一同坐在快船上,阳光碧海,她心中感激我的救助,我带着她走,可以骗她一辈子。”苏枭说这话的时候,眉眼皆是清浅明亮的笑意,“可如今已然如此,后悔也来不及了。”
药伯迟疑道:“少爷这是何苦……”
苏枭道:“我这些年烧杀劫掠,确实不择手段的事干了不少。可是药伯,我也曾是温润清贵的世家公子,也曾是读圣贤书的新科进士,那些逆我者亡的霸道手段,我用不到我心仪之人的身上。”
药伯解释道:“少爷,谢姑娘乃是奇女子,既是她心悦于你,或许……”
“药伯痴念了!”苏枭打断道,“她经过永安侯的手,内心已冷,分析利弊不为情惑,那几分心悦也是建立在我是大周王家弃子回来复仇的认知上。她如今的境遇,是她百般筹谋千辛万苦得来的,她不会放弃。就这样吧,”苏枭一声叹笑,“趁着我心悦她,她也心悦我。”
顾景坚持得比苏枭预测的要久一些。他返回京城,进了宫面见皇上。
他在跪在地上向宏宇帝禀报:“陛下,苏枭身上没伤……”
话说到此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海中升起。那个苏枭与自己面对面脱了上衣,身上确实没有伤!但是他没有露出后身,他的背上说不定就有伤!
这一念起,他突然全身冷汗如遭雷劈,心突然剧烈地绞痛起来!
他怎么可以出这么大的纰漏!
他突然想起苏枭逼近他时那如对山雨的气势。
恐怖如心中的鬼无影而至。他蓦地想起昨日山林,月光半照同僚死光,他被一脚踹翻在地上,血腥气漫灌,大家流的血像地上开满了花。
顾景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心脏!
他原本跪在地上正在回话,这突然见鬼了一般目瞪口呆,不及宏宇帝反应,顾景便喷出一口血,一头栽在地上!
宏宇帝骇得惊跳起来,大叫:“太医!快传太医来!”
苏枭预料的第二次有误是,顾景根本没有给太医展示医术抢救他的机会。当太医急匆匆赶来,去摸顾景脉搏的时候,顾景的身体已经凉了。
太医跪在地上请罪,宏宇帝还不相信:“怎么会!他刚刚还在跟朕说话,好好的……”
太医道:“陛下,顾大人有鲜血喷出,应该是一早就受了内伤了,引而不发潜藏着,一旦急火攻心,便如决堤之水不可控制了!”
宏宇帝如遭重锤,他重重地坐在龙椅上,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然后一个可怕的念头从他的心底里爬出来。是那个人做的!那个在他宫门口潜伏十多名暗卫,屠戮他一百七十四名暗卫司锦衣卫,号称无意冒犯的人干的!他要将以身试法去冒犯他的人,斩草除根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