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幕间日常 下
殷回学长在书香墨卷氛围浓厚的家庭下熏陶成长。可惜没有浸到半点墨韵书香,肚子淌流黑黢黢十八弯的暗水。
黛屏墨水只打句点,
一点机关尽算。
“殷回惹你生气的事情,我已经敲打他了。”
揽过教子无方的殷志风没有仔细观察她的表情,面色恬淡、步履稳健地径直向前迈步走着,“不用感到尴尬。”
“敲打?”
不是说知识分子不打架的吗。
说些文绉绉的垃圾话么。
竖子大业种?
“秘密。”
“殷家人才能知道的秘密,叔叔我也不太方便告诉你。”一把年纪的中年人卖着关子。
“……”
绝对为了忽悠她现编的。
殷志风不予评价朋友之间的间歇吵架,笑呵呵地在旁侧亲自陪同,始终多两步走在前头,领人往后院走去,最后象征性给恩葵交代几句,驻足于廊道阑干阴角处,“今天玩得高兴一点。”
等殷志风彻底离开后,她仍在树荫茂茂下的阴影里旁观一阵,不远处一团人围住的应该就是莲与雅濂。
不想被大家围得密不透风,转头轻车熟路地溜进殷家主人的厨房,与万馨打招呼,“万馨阿姨。”
厨房里有一位忙碌的贵妇人。
“小葵,我还害怕你生小回的气不来了呢。”
万馨喜欢把“葵”与“回”混在一起念。好几次混淆的恩葵与殷回会同时应和万馨,恩葵感觉自己时常被殷回一家玩弄。也不怪哥哥感到不自在。
儿子今早忽而在饭桌上提及他和恩葵闹别扭的事情,她凝神后莞尔一笑,镊子下的雪花牛肉滋滋作响。
这句话不能乱接。
恩葵以笑作陪。
“小回的性子不好。”
见子莫若母。
母亲虽在为儿子揽过道歉,明事理地站在恩葵角度骂儿子,不过目的实际是让两个和好。与他的父亲一样,不注重吵架的原因,更注重吵架的结果。
不愧是十载夫妻。
“怎么会。”
表面跟殷回说是看在烤肉的份上而消气,但恩葵跟万馨阿姨最终忍不住告状,至今还有点忿忿不平,“殷回强迫我做不情愿的事情,还不允许我拒绝。”
“太强势了。”
与这类人相处,让他们适当知道自己的内心想法很重要。他们的舌尖只有尝到对方的底牌纹路才会有进一步动作。
事到如今才意识到殷回故意把他们冷战的事情跟家长告状,怪不得让她一个人先来。
这个混蛋。
这点矛盾逃不过长辈饱经沧桑的眼睛,但万馨脸上表现出些许意外,大体上仍是意料之中,怪不得儿子语焉不详的,原来是作贼心虚,“强迫你?他真是翅膀硬了。”
今天的早饭还匆匆离开。
“……抱歉,小回有时候也会用他那一套习惯迫使我们选择他给出的选择,真是个恶习。”
手法明显、后续的处理不入流。
她可不是这样教的。
真不知道是年轻人特有的趣味还是纯粹的本性可恶。
万馨往预热过的瓷盘上的烤肉挤上柠檬汁与放上去腥的香草,长筷熟练地摆盘,换个让恩葵解气的话题,“他爸爸嚷嚷着要让他吃瘪呢,你过阵子可以欣赏他头疼的样子。”
“……我听说了。”
恩葵望向落地窗外跟她打招呼的雅濂,转过头按捺不住好奇心追问,“叔叔说他帮我出气,叔叔是怎么出气的?”
“噢,这个啊。”
万馨就知道恩葵好奇,姑且也停顿好一会。一家人的心眼没有一个敞亮的。
“他没出息的,除了围棋能赢自己的儿子,其他都不行。”
父子那点恩怨情仇逃不过她的法眼。
“不过小回现在更像是为了哄他,故意输的。”她和儿子一样哄骗自己的枕边人,并不是维护面子,而是呵护,蠢钝可是一种别致的可爱,“呵呵,小回其实更像我呢。”
万馨陶醉地眯眼笑。
“……”
不愧是十载夫妻。
“万阿姨。”
陆雅濂推开玻璃门礼貌示意,信步走到她旁边躬身弯腰,宽松的圆领在低头的瞬间向她展开起伏紧绷的身材,被阳光暴晒而微微发红的脸凑的她很近,“喂,刚刚怎么没有理我。”
陆雅濂的“喂”与没礼貌的呼喝语气不同,他的“喂”更加柔和哀切与倾向于撒娇的用法。
似笑非笑的眼眸积攒了许多被揉碎的亮晃白昼,跌入池塘碧波亮堂堂的,辨别雅濂的情绪需要凝视观察他相当久,他说,“不要不理我。”
说的很轻,
如鸿毛的轻盈。
“不理我,你就会收到很多垃圾短信。”
他突然转折。
“我已经每天都收到了。”
而且每条都看。
“雅濂把肉拿出去吧,”
万馨拿起一旁的厨房毛巾擦手,手背探瓷盘的温度,望向墙壁上的石英钟,“我给小回打个电话。”
“谢谢阿姨,你腌制的肉最好吃了。”
雅濂嘴甜地帮衬着。
“那一定要吃完噢。”
万馨对雅濂这个孩子没什么感觉。无非就是与手把手教出来的亲生儿子,虽然都爱笑,但在性格有着根本的不同。真要打个比较,就像客厅摆设的重瓣玫瑰娇艳与书房养性的水养幽兰。性情陶冶、各自美丽。
不过,
雅濂让人感到没有任何危险。这样的气性若不是最危险的,就是最容易英年早逝的。
算了,
不能诅咒别人家的孩子。这是作孽。
“好。”
陆雅濂直起身,一手托着餐碟底部一手牵着恩葵的手腕,刺眼阳光双双眯起眼睛,视野狭窄得近身才看清,“是不想被大家围着吗,那去二楼。”
当殷家是自己家一样来去自如。
“不用。”
“去二楼的话,今晚就走不了。”
铁身镂空的餐桌铺着一张柔软洁白的餐布,边上压着繁复的鸢尾花纹,各式各样的小甜点堆放在甜点塔。
墨绿涂面的遮阳伞,搭配地下管道的凉风习习,完全不觉有令人恹恹的暑气。甚至还有殷叔叔四处散落的墨宝与插花用的花材与花瓶。
怪不得接她的时候一直揉着太阳穴,殷志风真正的敲打在这里。殷志风应该早就想这样做了,刚好他们吵架送上一个借口。
这一家人互相耍心眼当乐趣的么。
身心疲惫。
“殷回学长明明是主角,怎么还没来?那小子不会是去接女朋友,然后给我们扔个粉色炸弹吧。”
殷回的朋友对殷回的严重不守时表示反常,拿起装果汁的香槟杯往恩葵走去,轻轻碰杯叮当一声,液体与心神共同晃漾,“恩葵学妹,殷回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没有。”
“背后悄悄说坏话的人会被记一辈子的。”恩葵边切羊小排,边替他遮掩过去。
“你也被他欺负过?!”
“殷回现在连女孩子也欺负了啊。”
“恩葵记得让他吃点苦头。”
迅速聚拢到恩葵身边的同学七嘴八舌,围得密不透风,多半是吐苦水,时不时还磨蹭碰撞她正在进食的手臂,直至雅濂曲着指节不轻不重地叩击餐桌,笑容在众人围拢而形成的阴翳显得晦暗起来,“朋友们,我很闷。”
“透不过气。”
桌上杯中的液体随着叩击而摇晃起来,
晃得厉害、像滂沱的七月雨。
“雅濂好无情~~”
“给殷回打个电话吧,主人不在都不敢继续待了。”
“呼。”
她平静咀嚼嫩度适中的羊排,接过雅濂递过来的冷酸奶解腻,蔓越莓粉铺在浓稠的酸奶上面,酸酸甜甜很快融成一段生津的稠红,舌苔反复搅动,“怎么不吃东西。”
香槟杯里的是清水。
“天气热。”
陆雅濂浅淡地解释食欲不振的原因,把玩着干净刀叉。她望向他面前空空如也的盘子,看来完全没有进食任何东西,“……我真的超级可怜的。”
“一直在照顾别人。”
与平时没什么两样。
但陆雅濂有点明目张胆地依赖她。
地下管道送出的消暑冷风裹着他的腿身,间寒间冻,绿茵绒草上的影子像是遍寻不得后的满地碎阴,似一掬水滞流不去。
“……要不要吃点冷盘。”
恩葵掀开餐桌上的保温玻璃花罩,给他盛上些口味清淡又开胃的深水海鲜,挤上符合口味的青柠檬汁,看他抵是勾唇,“我发信息问万阿姨有没有酸梅汁。”
是胃不舒服。
她以防万一发信息询问万馨阿姨的住家医生有没有健胃消食片。
雅濂勉强自己吃两口虾肉,喉结滚动两番便放下刀叉,“你给的海鲜我吃不下了。”
“我想打包。”
“刚才就觉得……”
恩葵用礼貌疏离的眼神婉拒,示意围在雅濂身边搭话的朋友们先行离开,手撩起他被汗打湿的额发试探温度,两人在丰盛的餐桌旁悄声关慰,“……很多虚汗。”
面色潮红,很多冷汗。
无法聚焦的瞳孔似乎正在涣散着,朝着她所在的方向。
“我给你叫医生。”
她拿起手机。
他嗫嚅了。
她没听见。
他的余光注意到她关切后的不明所以,眸底如梨花雪终究被璀璨如梭箭的日光击碎所有白,不堪一击地在人前交付所有破碎。他嗫嚅了。担忧对面的人能不能听清。不用尽力气,是无法听清的。
“……”
“……”
接下来是一片不能停止的空白,空茫茫剩余抑制不住想吐的恶心感。
霸道地想把一切错误从身体里挤出去。丑恶的、涌动的、灼烧身体的……交付于无穷尽的恶心之中。像极了沤烂于馊水的腐烂花枝丫搅拌发臭发腥的剩饭残羹。
被咀嚼的。
在胃部过分发酵的。
周旋——
不断周旋于各种复杂的人物关系,切身利益像是进食般不断往外吐出的话语,本能的身体排斥自己似的不停震颤着。他想起柯敏说的悲惨人设……真是胡说八道,他反而是在幸福地无病呻吟。
恶心
好恶心
是因为吃了变质的食物吗。
那为什么不是排斥异物,而是在排斥自身。
神智在天花板盘旋许久才堪堪落地,悠悠醒来时胃部的不适感已经全然褪去,而是被空荡荡的饥饿感替代,引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
唔,好像是殷家的客房。
好渴。
渴望虚空的对饮。
抬起手注意到手背的点滴,
应该是晕倒了被人抬进来的。
幸好对于欠殷回的人情毫无愧疚之心,在这里过夜也不错,反正辛苦的人是殷回。他舔了舔唇。
唇瓣残留
盐咸味与柠檬的酸。
饥饿感更赤裸了。
“先喝水。”
一直在床边旁侧注意他的恩葵倒一杯温水,一盏床头小灯勘夜,映得她的轮廓清绝,如舟停泊的愁容暗涌一抹过忧的艳,“抱歉,不应该让你吃海鲜的。”
“还有想吐的感觉么?我拜托了阿姨煮了碗肉粥。”他细看她一眼。不只是眉间、鼻梁、莹莹耳垂。
对自己无语地抬起手臂遮住眼睛,陆雅濂避开那杯递过来的温水,撑起脱力的身体挪到恩葵的身边将她抱住,吊着的点滴袋因大幅度的举动而不停地晃荡着,始终静不下来,“恩葵。”
“润润嗓子。”
哑得不像话。
他乖乖将高筒杯的水喝干净。
浇淋一场。
方才中午,陆雅濂晕倒前紧紧攥住她握叉的左手手腕,泛白的指节难堪地将洁白的餐布扯出皱折,重心不稳地高脚杯如同他崩溃的神经,黏腻恶心的液体瞬间倾洒一身。
“雅濂!”
她托住他的下坠,他的苍白。
与驱逐柯敏的晕眩时
被他接住的一样。
“我靠!陆雅濂!快去找阿姨!”
“陆同学!”
眼眸脆弱地盯着她。
直到晕厥的漩涡吃他下去。
这里没有挂钟,只能看到黑沉沉的夜色,
没有秒针行进的声音,也没有岁月停滞时因间隙而产生的轰轰嗡鸣。
虚弱的身体容易被看似饱满的欲望所勾引。疲惫的真心……
乘隙而入。
“太晚了,我先让关心你的朋友拜托给学长送回家。”
现在是晚上九点二十三分。是孤男寡女不适合逗留的时间。
殷回这一天全都在收拾烂摊子的路上。父亲的花材花瓶需要他一一捡拾,冷清水软布清洗后摆回原处。陶冶的是耐心。
陆雅濂的手机期间震动个不停,看来他的朋友没有雅濂是无法安心了。
“你给他们报个平安吧。”
“我饿,恩葵。”
露出心防脆弱的神情,拉过洁白的鸭绒被把苍白的自己包得严严实实,身条如柳挂在恩葵的身上,又怕她被自己压倒而伸手揽在她的腰后,“还是想吐。”
与其说是一种喉咙的吐露,
不如说一种吃尽。
“给你做了粥。”
殷回踩着拖鞋徐徐而至,走到床边简单确认陆雅濂的精神状态,“我是来送恩葵回去的,你今晚留在这里过夜,反正哪里都去不了。”
“……”
这个人绝对记着上次嘲讽他的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