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徐秀英和程媺从宋庄回来,见烟囱在冒烟,徐秀英说:“嫂子他们不会还没吃,在等我们吧?程娘子你先进屋,我去灶上帮忙。”
桂儿坐在灶前烧火,余氏在灶台上切着什么。
徐秀英上前问:“你们吃了没?我和程娘子在宋庄用过饭食了。”
“程娘子回来了!”桂儿丢下火钳,逃也似的走开了。
“我们也吃了。”余氏说:“程娘子要给林家商队一坛子辣椒酱,得赶着做出来。”
“我和你一起做。”徐秀英舀水洗手。
余氏看了看没人的天井,又看了好几回徐秀英,徐秀英察觉了,拿布巾擦手,走近些,“大嫂有话对我讲?”
“那件事情你听说了吗?哎,真不是我多嘴。”余氏有点拿不准要不要说,但她也是没主意了。
“咋见来,出什么事了?”徐秀英压低声音问,凑得更近了。
“就是……”余氏小声道:“我夜儿个听冬儿的婆婆说的——说程娘子在蒙国的时候,和镖局的那位范大人,出入同双,夜宿同炕,在那边打伙计(注:姘居)。”
“哈?”徐秀英超级意外,一是意外余氏会搬舌,二是意外程娘子会看上范青松。
“不能吧?”徐秀英仔细回忆,“范大人回来这些日子,和程娘子之间未有异样啊……”
“就是,这话就这么传开了,说是林家商队里的人亲口说的,他们不来大家都不晓得。”
徐秀英想了想,“小六应当知道程娘子在蒙国的所有事情,大人能藏得住,小孩子怎么没说过?问了小六没?”
“没找见这孩子。”
二人沉默半晌,忽然听桂儿进来说:“小六来了。”
余氏惊了一跳,连忙去把二人扯进来,又往外张望。
天井中无人。
余氏转头使劲拍打桂儿,“你听说了?”
“村里都在说,想不听到都难。我看娘你跟做贼似的心里头兜不住,索性大家向小六问个明白。”
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小六,小六不明所以,扑闪着一双眼睛一个个望回去。
余氏开不了口,桂儿好以整暇,徐秀英便道:“小六,在蒙国的时候,范大爹和你们住同一间屋吗?”
小六后退一步,警惕地问:“你们都知道了?”
“睡同一个炕?”徐秀英的话一出,被余氏撞了个踉跄。
小六看她们遮遮掩掩,又敢又不敢的样子,大声道:“是我先认范大爹为爹的,我怕蒙国的那个将军杀了我。娘说认就认了,在蒙国是权宜之计,回来就啥也不是!”
杀,权宜之计……
桂儿道:“所以范青松名义上与程娘子是两口子,实际上是在你们身边保护你们。”
“对,就是这样!”小六挺起胸脯,“娘和范大爹是清白的。”
徐秀英与余氏对视一眼,桂儿呲道,“小孩子张嘴闭嘴清不清白,你懂什么。”她牵起小六,“走,我们去找程娘子。”
余氏眼疾手快抓住桂儿,“你干啥去!”
“跟程娘子说这件事,再传下去,方圆几十里都以为程娘子与范青松不清不楚。”
余氏急眼,“这话你怎么跟程娘子开口,跟程娘子说这个无端惹她烦恼。”
“娘,你才是最烦恼的。”
桂儿牵着小六走了,余氏怔住,徐秀英提步跟上,“我去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
程媺正在纸上给林家兄弟们画划行起垄的标准图示,听完桂儿的话,含笑道:“有危险时,权衡利弊,自然也想到了因此引发的流言蜚语,我也不是黄花大闺女,不重要。”
“程娘子,你要是不喜欢范青松,我可以为你出面澄清。你要是喜欢,我们可以为你办喜事。”桂儿将下一步做什么都想好了,只等程媺一个指示。
程媺失笑,“大可不必。”
“范大哥于我有护卫之恩,我没必要为了与他保持距离特地澄清此事,更没必要因几句议论随便与人成亲,我不在意,便无事。”
小六喊道:“娘。”
“小六,你跟着掺和什么,去玩吧,啊。”
桂儿手上用了点劲,小六知道大人要说大人的话啦,就顺从地出门去了。
桂儿前倾身子,压低声音,“程娘子,你就一点都不想男人?范大哥自然配不上你,但你可以纳他为小,你貌美如花,他绝对不会不应。”
程媺向安静立在门边的徐秀英投去一眼,“秀英姐,你说这是不是寡妇门前是非多。”
徐秀英上前来歪坐在炕边,“桂儿,程娘子是正经人,你那些不正经的话少在跟前说。”
桂儿瞪眼,“怎么就不正经了。我怕程娘子心里头想,面皮薄,羞于启齿。”
“程娘子心里头想的都是大事,让人吃饱饭不挨饿的大事,哪有心思装男人,我看呐,这周围没一个能配得上程娘子,配谁我都替程娘子不值。”
桂儿也认真地思考了一圈,确实没人能与程娘子相配,“程娘子不急就再等等,或者等我生完我们去一趟京城,那里总该有不少豪杰才俊。”
“是啊,你很快便要生了,”程媺把话题转走,“该提前做准备了。”
桂儿:“准备什么?”
徐秀英摇头,“我没有经验。”
“都说女人生产如过鬼门关,你要是个将军,上战场就啥准备也不做?”
程媺已经为桂儿打算了,她让人送给武大当家的信就是向她借朱嬷嬷,顺便让她帮忙再物色一个经验丰富的接生婆。桂儿现在七个月,有些早产的这个月份就发动了,接生婆和医婆早点备着,有个万一也好应对。
刘江他们去了好几天,不知为何还未将人带回来。
就在程媺想起这件事的第二天,刘江他们带着两个婆子回来了。
朱嬷嬷肩上挎个蓝布包袱,与向前迎接的程媺见礼,“老奴手上薄艺,承蒙程娘子看得起。”
程媺把住她的双臂,“嬷嬷与我并非主仆,不用自称奴。接下来三个月委屈您老儿在此权住。”
另一个婆子姓宋,把手掠一掠花白的鬓发,也来见礼。
找她时已与她说好,上工两个月,干两天的活,领三个月的工钱。这分明是接她享福来了。宋婆以为东家是个高门大户,没想到在穷乡僻壤,乡下的庄户平日连大夫都舍不得请,竟然花大手笔请个接生婆,真是稀奇。
宋婆偷偷将程媺打量又打量,不知她与身怀六甲的娘子是什么关系,如此上心。
桂儿得知两个婆子是专为自己请的,忍不住嚎啕大哭,她亲娘都做不到这一步,只会说“生娃和拉屎一样,用力就行,你力气大怕啥”,程娘子才说做准备,第二天就给她把人备好了。不,刘江他们去云州就是为这个事,那天程娘子写的信就是——
难怪程娘子让她学认字,还说不识字被人骗都不知道,她睁着眼看着信如瞎子一般,竟到今天才知道。
娘内,程娘子竟然给桂儿提前两个月找了老娘婆。余氏也红了眼眶。
将人安顿好后,余氏找程媺说话,大意是,她的女儿就是个糙人,哪配有小姐的待遇。而且离生产还早,两个婆子过来也没活干,平白坏钞。
“什么时候生真说不准,真等到发动了再去请人就晚了。桂儿能平安度过这一关自然是好,人备着就是以防万一。钱财乃身外之物,您就剩这么一个女儿,也不想出个万一吧。”
余氏感激她的心意,很快也转圜过来,“程娘子年年都付宅田的租银,我们手上有,人来了就留下,但是这个工钱不能再要你给,我来出。”
“先不说这个。提前请两个嬷嬷过来也能让他们逼着桂儿忌口,刚宋婆也说,胎儿大了生产遭罪。”
余氏“哎哎”地应着。
两个婆子安顿在院子里的两个后厢房,她们暂时是没什么事,又不好饭来张口,自告奋勇帮着余氏做一日两餐饭食。
程媺去灶房拿东西,看见朱嬷嬷站在后门外头,她转了个脚步准备过去。
突然外头传来一个声音,“嬷嬷找我,有甚么话说?”
是刘江的声音,程媺停步,打算掉头,又听见朱嬷嬷说:“牧云公子的事,你怎地不说与程娘子知?”
牧云何事?程媺收回即将迈回去的脚。
刘江道:“云公子千叮咛万嘱咐不得教程娘子知道,我也应了,如何背信?嬷嬷来此应也得了云公子的叮咛,您老儿要是不怕责问,自管说去。”
朱嬷嬷道:“回头程娘子晓得了,你我必然受责。你与我想个两全之法,又不说,又能教程娘子知。”
“不用想了,此时便是恰好时。”程媺穿过后门,亮出身来,“烦请二位告知,牧云有何事要瞒着我。”
刘江与朱婆好生尴尬,交换了眼神后,朱婆道:“程娘子,这段时日,牧云公子住在镖局,养伤。”
程媺诧异,面色倏沉,“他受伤了?”瞒着她定是重伤,“出了什么事?”
程媺甚至想到,是不是武志又要置他于死地,出了阴招。
刘江说:“在军营受了军法处置,详情我们不知。”
受军法处置?那一定是犯了军禁,难道是他伤了阿木塔的事?而且,受军法处置之后为何会回到镖局休养?
程媺浑身一颤,竭力保持镇静,“伤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