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寒露,地里该种下的种子都种下了,桂儿生产之后,程媺主要是在宋庄忙着温室蔬菜的事。
去年暴雪,育苗基地的冬菜毁于一旦,今年吸取教训,做足了准备。
不仅加固了房棚,还安排了不少人手,不论是基地的除雪抢险,还是往云州城送货的沿途人手,都提前做了安排。
“还是程娘子有办法,我们想破头也想不到。”骚狐这一年比先前长得更壮实了,脸也宽厚了起来,十足一个庄稼汉的模样。
徐秀英说:“让你拿出种子和菜,你也舍不得呀。”
程媺的办法就是给沿途的村子送冬菜种子,以防有需要帮忙时,而对帮忙运送一段路的人工,则会到时候直接送菜。
大家都十分乐意出工,很快就敲定了。
“哎呀你抓呆鹅干啥——”徐秀英高声叫道:“年前一只也别杀,抓鸡!”
骚狐掐住鹅脖子的手一放一扔,又换了目标。
一阵鸡飞鹅叫后,徐秀英接过骚狐手上的鸡,嗔怪道:“你不知道看着点!抓只鸡薅掉了多少鹅毛!”
骚狐不满地哼道:“你把那几只鹅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
“那可不,今年它们就是我的眼珠子,你见过这么白的大鹅吗,你知不知道等雪一场厚一场时,它们的鹅毛有多美!”
“到时候你抱着大鹅睡,你别抱我!”
“谁稀罕抱你,揣一兜没用的种子!”
“徐秀英你——”
“程娘子!”
徐秀英笑嘻嘻地与刚从暖房转出来的程媺打招呼,回头睨了骚狐一眼,他话说半截,硬生生憋回去,那模样惹得徐秀英笑不停。
程媺问:“你们在聊什么种子?”
话听了半截的人,一出口愣是让徐秀英笑得差点跌倒。
她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骚狐遮掩道:“我们在说程娘子的种子好,都能出苗。”
这下徐秀英笑得连鸡都拿不住,骚狐连忙去追鸡。
“小心笑痴了。”程媺摇摇头。
秋后草枯地阔,庄子更显得大了,徐秀英利落,处处被拾捡得妥当,牲畜圈也十分干净,鸡鸭鹅个个被喂养得溜圆。
程媺留下吃饭,徐秀英把鸡肉剁了,煨的土豆,香喷喷。
八斗最近很少去找小六小七玩,程媺说过几日将他送回蒲阳城跟随夫子学习,好教让八斗知道。
“你真不去找他们玩?”徐秀英说:“娘这里不要你帮忙,你明儿个找他们玩一天去。”
八斗将头埋在碗里,嘴里塞满了食物,含糊不清。
“丁号房的苗要移栽……菜池子要整理……”
徐秀英笑,“你去玩,啊?”
八斗摇头。
徐秀英对程媺道:“真不是我非让他干活。”
程媺这些日子都在这边,相处久了也看得出来,八斗是真爱干这些活,他虽然不怎么说话,但他一直在看,在学,种子发了芽,他眼里都是光。
“让小六小七过来玩也是一样。”
用过饭食后不久,牧云来接程媺,程媺与徐秀英告别。
徐秀英拿了斗篷赶出来,“程娘子,露重风寒。”
程媺道谢,与牧云各自上马。
乘着暮色奔回赵家村,明月从东而起,照耀如同白日。
行至村口,勒马缓行。
“牧云,几日后我们去了蒲阳城,你要回云州城么?”
“回去作甚?”牧云翻身下马,将两匹马牵着。
程媺不知道他晓不晓得,大当家给她的来信中,有提到牧云到了说亲的年纪,打算相看几家闺秀。
牧云到了说亲的年纪啊,翻过年来十八了。
羸弱若女的少年,如今铁骨铮铮。
“娘!小爹!”
还没到门前,小六小七就迎了出来。
赵家村这边的气氛和宋庄那边不一样,这边人多拥挤,各种声音此起彼伏,程媺有种在那边上班,一天后下班回到家的错觉。
她先是问了小六小七一天的事,又跟余氏询问了家里的情况,然后去看桂儿和小九儿。
桂儿还在生程媺的气,因她要坐月子,加上养伤,不便出门,程媺不带她们。
程媺又解释了一遍,主要是因为小七上私塾的事,已经耽误了一年,上半年因她在蒙古,生死难测,小七无心学习,后来与八斗玩出了祸,又消沉了一段时间,再后来秋收,孩子也跟着帮忙,哪里还有时间学习。
小七读书有天分,程媺不想伤仲永,能支持就支持。
现在去到蒲阳城,算到来年春来,至少能安安静静学习四五个月。
桂儿怏怏,也不搭话。
“你就好好养着吧,把身子养好。”
程媺离得西厢,径直穿过堂屋,瞧见朱嬷嬷立在后门处。
程媺见她似有话要讲,请她进厢房。
朱嬷嬷将对桂儿的忧心之处讲了,“也许是我多虑,只教程娘子知道,心中有数。”
程媺谢了她。
程媺对医学不了解,无法判断桂儿是不是害了病。她只浅显地知晓女人坐月子不能伤怀,容易留下病症。
情绪病最是伤人,楚大夫来了也无法。
桂儿的心病有两点,其一是牧云不收她进护卫队,其二是程媺不带她去蒲阳城。
为了她的身体着想,程媺也不能松口应允她。
程媺与小六梳洗毕,搂在一处说了一会儿话,小六对去蒲阳城很期待,对明天去宋庄找八斗玩也很期待。
说话间,听到外头两三句高声吵闹,程媺按住了好事的小六,让她赶紧睡。
再去听,外头又没什么动静了,小六带着好奇渐渐入了梦乡。
程媺有点难以入眠。方才是余氏在大声,余氏很少大声说话,猜也猜到是桂儿触怒了余氏。
想起朱嬷嬷的话,程媺还怎么睡得着。
但她也没起身去看,就这么躺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睡过去,但是很快一声高叫把她惊了起来。
还是西厢那边传来的动静,夜深,听得更清楚。
程媺套好外衣,匆匆忙忙赶过去。
余氏嚎啕大哭,朱嬷嬷掌了灯。
桂儿趴伏在炕沿,九牛还在熟睡。
程媺的视线从散乱在地上的绫布移开,这是为桂儿生产做准备的物什,今夜勒在了不该勒的地方。
“程娘子,程娘子……”余氏泣不成声,“桂儿她,她一定是被脏东西给上了身……哪有这样的……怎么会这样……”
朱嬷嬷也难得开口,“若真的沾染了邪祟,得赶紧驱了。”
朱嬷嬷属实也没见过这样的人。
“朱嬷嬷,您先将九牛抱回去歇着。”程媺示意她会在这儿。
朱嬷嬷把奶娃子抱走了,余氏的哭声也渐渐低了下来。
“程娘子,惊扰了你睡觉。”
“余婶,把东西收捡一下。”
余氏反应过来,把绫布胡乱团在一起,在房里看了一圈,可不敢再收在这里。
程媺拍拍半天没动的桂儿,“我弄不动你,你自己爬到炕上躺好?”
“程娘子,你不要管我。”
桂儿的声音有点哑。
她的身子塌下去,仿佛支撑她的精气都散了。
“桂儿,你知道金熊他们都叫你什么吗,”程媺坐在她旁边,拿手指梳她散乱的头发,“他们唤你桂将军,从战场上下来的人,还能唤你一声将军,说明什么?”
桂儿偏过头,露出一只眼看她,“程娘子,取笑我的话你也当真?”
程媺坚持道:“说明你有这个资格。”
桂儿苦笑。
“你可以小瞧你自己,你也小瞧金熊吗?”程媺反问。
桂儿重新埋住脸。
“沙场百战死,马革裹尸还。”程媺说:“将军只能死在战场。”
桂儿忽然痛哭。
余氏藏好东西回来,站在门外,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程娘子,我悔啊!”桂儿哭诉道:“我就不该生孩子!我悔!悔死了!”
贪享男女之乐,这是她的报应!
孩子撕裂了她的身体,耽误了她的机会,男人们——她如今见了就作呕。
桂儿一股脑儿把所有的不满和恨都发泄出来,余氏站在门外,也忍不住偷偷抹泪。
桂儿哭累后,很快熟睡过去。
“程娘子,你去歇着吧,我来守着。”
余氏整理被褥,低着头道:“今夜多亏了你。”
程媺站起身,问:“我们刚才说的话余婶都听见了?”见她偏头,程媺又问:“那你可同意?”
“她还没出月子……九牛还这么小……”
不是不舍,是不同意。程媺郑重道:“余婶,桂儿病了,我能帮她的只有这样,心病在哪儿就治哪儿。您要是反对,我也不会坚持,毕竟您是她娘。”
夜深了,程媺不再多说。
翌日一早,她就让牧云安排两个人送小六小七去宋庄。
牧云问她桂儿的事她还管不管。
“你昨夜都听见了?”程媺叹气,“我能做的有限,余婶毕竟是她娘。”
牧云告诉她:“天还未亮,余婶就往赵族长家走了一趟,她去托人请人来驱邪。朱嬷嬷多嘴了。”
朱嬷嬷吓得那么一说,余氏听了进去。
本来程媺打算今日在家收拾去蒲阳城的东西,一听余氏去找人来驱邪,瞬间改了计划,与小六小七一同去宋庄。
徐秀英听说桂儿的现状,十分愕然,“怎么突然这样?”
不知道她有多羡慕桂儿,特别是她能生子。如今再比较,她是不是该庆幸自己生不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