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图书馆笼罩在一层薄雾中，林穗夏推开古籍修复室的门，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银杏茶。她昨晚几乎没怎么睡，脑海中全是昨天与程淮之的对话。那个瞬间——当他突然忘记她是谁时，眼中闪过的恐惧像刀子一样刻在她的记忆里。

    她将银杏茶放在自己的工作台上，从包里取出一个小盒子。盒子里是她特意从家里带来的特制银杏茶叶，据说比普通品种对记忆力更有帮助。她小心地将茶叶分成两份，一份泡在自己的杯子里，另一份留给程淮之。

    "希望这能帮到他。"她轻声自语，手指轻轻敲打着杯壁。

    图书馆的时钟指向九点半，程淮之还没有出现。林穗夏强迫自己开始工作，但目光不断飘向入口处。直到十点，那个熟悉的身影才终于出现在楼梯口。

    程淮之今天穿着深灰色针织衫和黑色长裤，头发有些凌乱，眼下带着淡淡的青色，似乎也没休息好。他径直走向林穗夏的工作台，目光落在那个已经准备好的茶杯上。

    "你预感到我会来？"他嘴角微微上扬，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的幽默。

    林穗夏的心跳漏了一拍："只是...习惯性准备。"

    程淮之端起茶杯，深吸一口气："比昨天的更香。特殊配方？"

    "我家后院有棵老银杏树，"林穗夏解释道，"母亲每年都会按古法制作茶叶。据说...对记忆力有帮助。"

    程淮之的眼神柔和下来："谢谢。"他啜了一口茶，闭上眼睛品味，"有蜂蜜和...一丝薄荷？"

    "你的味觉很敏锐。"林穗夏惊讶地说。

    "当记忆不可靠时，感官会变得格外敏感。"程淮之放下茶杯，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昨天你提到的古籍修复技术给了我很大启发。我熬夜修改了记忆编码系统。"

    他打开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一个三维建筑模型——那是一座宏伟的图书馆，结构复杂得令人眼花缭乱。

    "这是我的记忆宫殿，"程淮之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自豪，"至少是目前为止的版本。"

    林穗夏凑近屏幕，惊叹于模型的精细程度。每一个书架、每一扇门都被精心设计，甚至还有窗户投射出的光影效果。

    "太不可思议了..."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屏幕，"这些不同的区域代表什么？"

    程淮之调整了模型角度："东翼是学术记忆——我学过的所有知识都分类存放在那里。西翼是情景记忆——重要的人生时刻。中央大厅是工作记忆区，处理即时信息。"

    他的指尖在触控板上飞舞，模型随之旋转放大，展示出内部惊人的细节。林穗夏看到每个书架上都有微小的标签，有些书脊上还闪着不同颜色的光点。

    "颜色编码？"她猜测道。

    "没错。"程淮之点头，"红色代表紧急记忆——必须每日复习的内容。黄色是一周复习一次，绿色可以一个月一次。黑色...是已经无法挽回的记忆。"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林穗夏注意到模型西北角有一片完全黑暗的区域。

    "我能...进去看看吗？"她鼓起勇气问道。

    程淮之愣了一下："你是说虚拟模型？"

    "不，"林穗夏直视他的眼睛，"我想看看真正的记忆宫殿。你描述它的方式。"

    程淮之的睫毛微微颤动，琥珀色的眼睛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澈。他沉默了几秒，然后轻轻点头："闭上眼睛。"

    林穗夏顺从地闭上眼。程淮之的声音变得低沉而舒缓，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

    "想象你站在一扇巨大的橡木门前，门上雕刻着复杂的纹路。把手是青铜制的，冰凉光滑..."

    随着他的描述，林穗夏的脑海中逐渐浮现出那座宏伟建筑的形象。她"看"到自己推开门，走进一个高耸入云的大厅，阳光从彩绘玻璃窗洒落，在地面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现在，向右转，"程淮之的声音引导着她，"你会看到一列标着'生物学'的书架..."

    林穗夏在想象中沿着书架行走，指尖轻触那些虚拟的书脊。有些书散发着微光，有些则暗淡无光。她注意到有些书架开始变得模糊，边缘如同被水浸湿的水墨画一般晕染开来。

    "有些区域...正在消失？"她轻声问。

    程淮之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你能感觉到？"他的声音带着惊讶，"是的，西北区的记忆正在以每天约0.7%的速度退化。按照这个速度计算..."

    他没有说完，但林穗夏明白他的意思。她继续在想象的宫殿中漫步，直到来到一个特殊的小房间。这里没有书架，只有一张桌子和一面贴满照片的墙。

    "这是...？"

    "私人记忆。"程淮之的声音突然变得紧张，"我们该出来了。"

    林穗夏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些照片，眼前的景象就像烟雾一样消散了。她睁开眼，发现程淮之正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下颌线条紧绷。

    "对不起，我是不是越界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程淮之摇摇头，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不，只是...有些记忆连我自己都不愿面对。"他合上电脑，"你的想象力很出色，能够如此清晰地构建视觉图像。"

    "从小我就擅长这个。"林穗夏微笑，"读小说时，我会在脑海中完整地构建每一个场景。"

    "这是一种天赋。"程淮之认真地说，"视觉记忆比文字记忆更持久。也许我们可以利用这点..."

    他们讨论了一会儿如何将林穗夏的视觉化能力应用到记忆编码中。谈话间，程淮之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灵感，他的字迹工整得近乎苛刻，每个字母都完美地排列在横线上。

    "你的笔记像印刷品一样整齐。"林穗夏忍不住评论道。

    程淮之苦笑："强迫症的一种表现。当大脑开始失控时，人会本能地寻求外部秩序。"

    他的话让林穗夏心头一紧。她想起那些古籍修复师前辈常说的一句话：最精细的修复工作往往源于最深切的失去之痛。

    午休时间，他们一起去了图书馆天台。五月的阳光温暖而不炽热，微风拂过程淮之的额发，露出他光洁的额头。林穗夏偷偷观察他的侧脸——高挺的鼻梁，微微下垂的眼角，还有那道在思考时会出现的眉心细纹。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她鼓起勇气开口。

    程淮之点头，目光仍投向远处。

    "你的记忆问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风突然变强了，吹乱了程淮之的头发，也掩盖了他一瞬间的表情变化。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林穗夏以为他不会回答。

    "确切的时间点很难确定。"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记忆障碍通常是渐进式的。但我能追溯到的最早迹象是在博士毕业那年，25岁。"

    他停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当时我正在准备一个重要的学术报告，却突然忘记了自己研究三年的课题内容。我以为只是压力太大..."

    林穗夏屏住呼吸，不敢打断。

    "后来这种情况越来越频繁。我去看了神经科医生，经过一系列检查后，他们告诉我这是一种罕见的逆行性遗忘症，可能与海马体异常有关。"程淮之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更讽刺的是，我的父亲就是著名的记忆研究专家程明远。"

    林穗夏惊讶地睁大眼睛："《记忆的神经机制》的作者？"

    "你读过他的书。"程淮之的语气复杂，"是的，那位程明远。我继承了他的研究天赋，也继承了他的实验后果。"

    "实验？"林穗夏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关键词。

    程淮之的眼神变得遥远："我五岁那年，父亲在我身上进行了一系列'记忆增强'实验。当时这类研究缺乏监管..."他的手指紧紧攥住茶杯，"我不记得具体过程，但之后有两年时间，我的记忆确实异常出色，几乎过目不忘。"

    林穗夏感到一阵寒意："然后呢？"

    "然后实验停止了。父亲从未解释原因。"程淮之苦笑，"现在想来，他可能已经预见到了副作用。但为时已晚，我的大脑就像一台超频运转太久的电脑，正在逐渐崩溃。"

    阳光依然明媚，但林穗夏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冷。她无法想象年幼的程淮之经历了什么，更无法理解一个父亲怎能用自己的孩子做实验。

    "所以你研究记忆宫殿...是为了自救？"

    "一开始是的。"程淮之转向她，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但现在我意识到，如果成功，这项研究可以帮助更多人。那些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脑损伤患者，甚至普通人的记忆衰退..."

    他的热情如此具有感染力，林穗夏不自觉地向前倾身："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程淮之突然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触感让林穗夏的心跳骤然加速。

    "你已经帮了很多。"他的声音真诚，"但如果你真的愿意...我需要系统性地记录记忆衰退的过程。在我还能记得的时候。"

    林穗夏点头，努力忽略手腕处传来的温度："我可以每天记录你的状态，帮你整理资料。"

    程淮之松开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银色U盘："这里有我的全部研究资料和日常记录。备份一份给你，以防...我忘记。"

    这个简单的动作蕴含的信任让林穗夏喉咙发紧。她郑重地接过U盘，放进贴身的衣袋里。

    下午，他们回到图书馆继续工作。林穗夏开始系统地阅读程淮之的研究笔记，而他则在一旁测试新的记忆编码方式。偶尔，林穗夏会提出一些从古籍修复角度出发的建议，程淮之总是认真考虑，有时甚至会因为一个灵感而兴奋地眼睛发亮。

    日落时分，图书馆的灯光自动亮起。林穗夏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发现程淮之正盯着手中的资料出神，眉头紧锁。

    "有什么发现吗？"她轻声问。

    程淮之猛地抬头，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又恢复清明："林...穗夏？"

    林穗夏的心沉了下去："是我。你还好吗？"

    "又一次小发作。"程淮之揉了揉太阳穴，"这次只有几秒钟。"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资料，"我刚才在想，也许我们可以按照古籍修复的步骤来设计记忆重建流程。"

    林穗夏松了口气——他不仅记得她，还记得他们的研究。她拉过椅子坐到他身边，两人头挨着头讨论起来。程淮之身上淡淡的雪松气息萦绕在她鼻尖，让她不自觉地呼吸变浅。

    "第一步是评估损伤程度，"她指着笔记说，"就像修复前要先检查古籍的破损情况。"

    程淮之点头："然后是清洁和稳定——去除记忆中的干扰因素，强化核心内容。"

    "接着是填补缺失部分，"林穗夏接着说，"但要使用可辨识的材料，不能伪造历史。"

    "太完美了！"程淮之突然抓住她的手，眼睛闪闪发光，"这个类比完全贴合记忆重建的伦理要求！"

    林穗夏的脸刷地红了。程淮之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却没有立即松开手。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种无声的理解在两人之间流淌。

    就在这时，程淮之的表情突然凝固。他的瞳孔扩大，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捏得林穗夏手腕生疼。

    "程淮之？"她忍住疼痛轻声呼唤。

    没有回应。他的目光穿过她，看向某个遥远的地方。林穗夏知道他又一次陷入了记忆空白。这次发作比之前的都要严重，持续了整整一分钟。

    当程淮之终于回神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惊慌地松开手："对不起！我弄伤你了吗？"

    林穗夏摇头，尽管手腕上已经浮现出淡淡的红痕："没关系，只是吓了一跳。"

    程淮之的脸色苍白如纸："时间越来越长了...而且我完全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

    "你在讨论记忆重建流程，"林穗夏柔声解释，"很精彩的讨论。"

    程淮之苦笑："至少我还能讨论学术问题。"他看了看表，"我该走了……”

    明天...如果你还愿意继续..."

    "我当然愿意。"林穗夏坚定地说，"明天见”

    不给程淮之反应的机会，怕被他看到害羞一面的林穗夏这辈子最快的一次落荒而逃由此产生，留在原地还期待着要回复的程淮之慢半拍的挥挥手

    “明天见，林穗夏”

    程淮之轻轻阖唇，那回复好似一阵风消散在空中，却难掩唇边的笑意。

    他突然很期待明天，因为明天有你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