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后不出半天，唐小龙就用一支烟的交情从公安局一个认识的小警察口中打听到了那名安姓警察与市公安局副局长的关系。
据他所言，那位名叫安欣的警察与市公安局副局长安长林的关系在警局里几乎算是个公开的秘密。安欣的父亲与安长林是共同出生入死的老战友，安欣的父亲战死后，安欣被安长林收做养子。平日里，安长林对安欣视如己出，十分关照他。
得知消息的第一秒，唐小虎如坐针毡地坐在沙发上抓着头发，思绪如乱麻。
“没想到这高启强还真跟警察有点关系！现在可好了，得让我们去给他赔礼道歉了！”
“至少关系还没闹僵。既然之前把他电视砸了，那明天就去商场再买一台还他。”
唐小龙坐在沙发另一头，掐着烟嘴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
第二天，唐家兄弟就带着刚从市场买来的崭新的等离子电视来到了高启强家门口。两兄弟满脸堆笑，一改之前对高启强的态度，变得阿谀奉承起来。
“强子啊，我们这几天也想了想，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不就是要个摊位吗？一句话的事，给，肯定给！”
听唐小龙如此笃定的发言，高启强眼底难掩一丝兴奋的光芒。但他按兵不动，又装出一副很难受的模样：
“唉，说实话，我这年也没过好，蹲了好几天拘留所，吃不好，睡不好，遭了不少罪。但是没有办法，还是要爬起来干活，我得供小兰和小盛上学呀，要不然这经济就太紧张了。”
唐小龙看着高启强，咬紧牙关说道:“从今天起，管理费免了！”
“好，说定了！”
“你们把电视送过去了吗？”
唐小龙刚回家，只见客厅的地面上坐着洪雪盈和唐秀梅。洪雪盈曲腿坐在防摔垫上，怀里搂着不太老实的唐秀梅，五颜六色的积木和玩具堆积在一侧，仔细看像是一座有些简陋的半成品城堡。
“送过去了。”
唐小龙扶着墙脱了鞋，走向母女二人：“我还把高启强的管理费免了。”
“管理费？”
说着，洪雪盈朝抓着玩具不撒手的唐秀梅弯了弯眸，捡起一块积木搭在城堡的顶部“他要供小盛小兰上学，平时的确不容易，免了就免了吧。对了，菜市场再过两天就要装修完了吧？到时候跟我去见见爸吧。”
“怎么了，因为我过年没去？”
唐小龙在洪雪盈面前盘腿坐下，顺便逗弄了几下秀梅的脸蛋。
“对啊，刚才去接秀梅的时候他就跟我提了两嘴，可能是想跟你聊聊吧。”
洪雪盈边说边搭着面前的城堡，神情专注。
“行，那就去吧，正好买点老爷子爱喝的酒过去。”
见洪雪盈正孩子气的执着于自己的城堡，唐小龙也抱着找乐子的心态挑了一块积木搭在上面。积木层层堆叠，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可能倒塌。
莫名的，两人开始了一种意味不明的竞速比赛，顷刻间，一座花里胡哨、孩童趣味的积木城堡映入眼帘。见此，洪雪盈不禁失笑起来：
“好啦好啦，比赛结束！酒可以喝，但一定要少喝，喝多了我可扶不动你啊。”
“嗯，我答应你。”
唐小龙抬起手臂，将手掌附上洪雪盈柔软的脸颊，洪雪盈若无其事的与他对视，掌心抚过脸颊，目光交融，岁月静好。
没过几天，菜市场的装修就已竣工，菜市场恢复了平日的热闹与喧哗，人群熙攘，车水马龙。
今天，洪雪盈打算带着唐小龙去洪父家做客。为此，他们一大早就来到了菜市场，打算先买些食材再去洪父家做。
进菜市场前，洪雪盈特意嘱咐唐小龙不要跟来，毕竟顶着‘市场管理员’身份的他总是会受到周围摊主的巴结和讨好。无奈之下，洪雪盈便勒令唐小龙开车在菜市场门口等她。
“诶，王姨，这黄瓜怎么卖的啊？”提着大包小包的洪雪盈来到蔬果摊前，看到一筐水灵灵的刺黄瓜。
“这不是雪盈吗！来，看看，五毛一斤，今天早上刚进的，新鲜的很！”
“那给我来两根吧，我回家做拍黄瓜吃。”
“好嘞，一斤二两，算你一斤的钱，下次再来啊！”蔬果摊的王姨长相和善，待人热情，称秤打包一气呵成，两根黄瓜收了五毛钱。
“行，谢谢姨！”
洪雪盈伸手接过装着黄瓜的塑料袋转身欲走，可菜市场里人头攒动，她一个不留神，迎面撞上了前面人的肩头。
洪雪盈本想着道个歉再走，抬头一看，却发现被她撞到的人竟是高启强的弟弟——高启盛。
“啊，好巧啊，小盛。”
“…盈盈姐。”
洪雪盈刚开口，喉管却陡然生出一丝畏惧。她跟高家人的关系一直很微妙，尽管原因就连她本人也只是一知半解。
有时她想，这或许是她在某种程度上的对高家人的背叛吧。
洪雪盈在还没有跟唐小龙结婚，甚至是还没有上大学前，就与高家保持着一种奇妙的关系。
高家兄妹的父母去世后，年仅十三岁的高启强靠打零工拉扯着弟弟妹妹艰难度日时，家境还算充裕的洪雪盈看不得昔日的好友受苦，常常用自己的零花钱接济他们，直到高启强的工作逐渐稳定下来。
洪雪盈刚上高中时，高启强攒钱包下了现在的鱼摊。那时生意繁忙，十六岁的洪雪盈放课后便顺路跑来照顾才上小学的启盛和启兰，给他们补课，教他们怎么自己洗衣做饭，照顾自己。
可自洪雪盈上了大学之后，这种日子就被迫终止了。她考上了省城的一个本科大学，渐渐的很少再与他们见面。再后来，她大学毕业，不顾洪父反对嫁给了父母双亡的菜市场管理员唐小龙。至此，他们的关系发生了质的转变。
唐小龙是什么人？是从小就欺负他们，瞧不起他们的人，高启强包下鱼摊后，也一直纠缠不休的压榨他们的人。可洪雪盈却嫁给了他，如果这都不算背叛的话，那什么才算是背叛？
对于这点，洪雪盈无可辩驳。虽说她曾经也很讨厌唐家兄弟，因为他们的飞扬跋扈、桀骜不驯，但很多事是无法用一言半语解释清楚的，就比如感情。她和唐家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最是亲密，因而，她也见过他们与外在不符的脆弱与真情。
唐家兄弟的母亲去世那天，唐小虎哭着蜷缩在阴暗的小巷，身为大哥的唐小龙拼命忍住哭的欲望去安慰弟弟。这是他们。
母亲去世后，家中受尽父亲折磨虐待的兄弟俩，几年后在因酒精中毒而死的父亲的葬礼上对着遗像哭笑不得。这也是他们。
在见过这样的唐家兄弟后，洪雪盈也无法真正的讨厌他们。有时候，人就是这样矛盾的生物。
洪雪盈看着高启盛，尽量挽回自己有些失态的表情：
“你怎么回来了…毕业啦？”
“不是，我这半年实习。”
“哦，实习啊…”
一阵无言。
“你哥，最近还好吗？”
“他挺好的，怎么了？”
“没什么。”洪雪盈摇摇头“你是来买菜的吧？菜市场这两天刚装修完，他们这蔬菜都是刚上的，很新鲜。”
“嗯，那我买点吧。”
洪雪盈隔着厚厚的眼镜片与高启盛的双眼对峙，那里看似汹涌却又平静的情绪是她无论如何都看不懂的。
她精疲力尽的试着挤出一个微笑，却发现自己额上已然爬满了细密的汗珠。
“去买什么了，回来的这么慢？”唐小龙把车停到了距菜市场出口很近的街道旁，她一出市场就能看到。
“我碰到小盛了，就顺便聊了一会儿。”洪雪盈抱起刚刚坐在副驾上的秀梅上了车“走吧，去爸那儿。”
“他怎么这个时候就回来了，毕业了？”唐小龙双手把着方向盘，边开车边说道。
“他说他是回来实习的。”
说着，洪雪盈突然想起高启盛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眼镜。想起它的主人高启盛并不是一开始就带着眼镜的，而是儿时整宿看书而靠坏的。一想到这里，她心下一阵酸涩：
“但是，小盛这个学历都可以直接在县城找份工作的…估计是放不下老高才回来的吧。”
“…他们兄弟俩感情挺好。”
“是啊。”洪雪盈侧身看向正在开车的唐小龙“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你们两对兄弟其实也挺像的。”
“嗯？那里像？”唐小龙疑惑地用余光瞥向她。
“你们都像是会给对方舔伤口的狼。”洪雪盈不着边际地即答道。
车停在居民楼楼下，两人带着孩子，拎着东西就这么上了楼。年代久远的小区上下都充斥着陈旧的气味，腐蚀生锈的铁质扶手，破败掉漆、残砖缺瓦的墙壁。家门口，老式门锁的门板饱经风吹日晒后呈现出深浅不一的印记，洪雪盈踏步上前，轻敲两声：
“爸，我带着小龙和秀梅来了。”
“……”这次，屋内没有传来任何声音，洪父只是忽的给门开了条缝：“进吧。”
“爸…”领着孩子的洪雪盈尴尬的看了眼旁边左右手都拎着东西的唐小龙，扒开门缝让他先进了屋。
进门，洪父家有别于平日的凌乱，变得整洁异常。洪雪盈心有不解，但还是选择暂时按下疑虑，招呼秀梅道：
“梅梅呀，你先去找姥爷好吗？妈妈要跟爸爸还要做饭呢。”
“好！”秀梅张牙舞爪的往沙发中间坐着的洪父扑了过去，洪雪盈拿起茶几上的电视遥控器摁下开机键：“爸，你和小梅先看电视，我得跟小龙去做饭。”
洪父一声不吭的把孙女揽到沙发上，又接过遥控器把电视调到少儿频道。算是默认了。
洪雪盈下意识挑挑眉，转身往厨房走去。
“打算做什么？”唐小龙把装满食材的袋子放在灶台上，再把食材一一取出。
“唔…紫菜蛋花汤，糖醋小排，白灼菜心，外加个拍黄瓜？”洪雪盈顺着记忆找到了放在橱柜里的调料，种类还挺齐全，只是除了盐、糖、味精一类常用的调味品外，其他的几乎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我先把排骨泡上。”唐小龙找来一个洗菜用的塑料盆，接水将切段的排骨浸泡其中。
“那我调个小料。”洪雪盈在水池前随意洗了洗手，随即忙碌起来。
隔壁的客厅播放着《哪吒闹海》中哪吒擒拿四大龙王的片段，背景音乐的京剧锣鼓声紧促悦耳，坐在电视前的唐秀梅双眼大睁，似乎是被电视上的画面深深地吸引了。
“阿龙啊，学校要开学了，再过两天我就该上班了，到时候就把小梅放在爸这儿吧？”
“周六周日呢？”
“再把小梅接回来呗。”
“行。”
两人忙碌而默契的身影在背光下显得尤为清晰。灶台前，洪雪盈把调好的酱料备用，洗好菜心后下锅烫熟装盘，紧接着用油热切好的蒜末，小料倒入锅中，煮开后淋在盘中的菜心上。这样，不出十几分钟，一道家常版的白灼菜心就算做好了。
腌制小排需要的时间比较长。这段时间里，足够他们先焖个饭，再把其他耗时短的菜做完了。
随着电饭煲发出的‘叮’的一声，电视里《哪吒闹海》也已播放到片尾。唐小龙端着色泽明亮、芳香扑鼻的糖醋小排从厨房走出，于是，桌上的一荤一素一汤就差不多就齐了。
“来来来，吃饭啦！”
洪雪盈重心不稳的捧着几碗米饭来到桌前，又一个个的依此将米饭摆在每人面前。看着在一旁迟疑的唐小龙，她说：
“坐吧，阿龙？”
长而宽的茶几边上坐下三个成年人还是绰绰有余的。此时，桌面上菜肴腾腾冒出热气，几人胃袋空空，浓香吸入鼻腔的第一秒，就叫人食指大动起来。
洪父看了半天，见几人都在等他动筷，便哈哈尬笑几声，埋头吃起了饭。只是吃饭仍需下饭菜，他却迟迟不动唐小龙端来的那道糖醋小排。见状，洪雪盈夹起一块排骨，放进了洪父的饭碗：
“爸，您尝尝这个？”
洪父鼻子里出气，用筷子拦住了洪雪盈夹的排骨，选择性忽视了洪雪盈的话。
“这是我特意为您做的，您就尝尝吧。”
洪雪盈硬是要往碗里送，这次，洪父倒是没拦着。他夹起碗里的排骨一嗦，直接就着饭囫囵地吞下肚去。
排骨上的肉入口软烂脱骨，很是入味。洪父眼前一亮，一连吃了好几块。
洪雪盈与唐小龙对视一眼，眼中含着笑意。
饭吃到一半，唐小龙顺势拿来几瓶啤酒，拿起酒起子一别，起沫的啤酒漫过瓶颈，顶出瓶口，稀稀拉拉几滴酒液顺着瓶的轮廓流下，带去了表面冰镇后析出的雾膜。
“爸，咱今天喝一个，把心里不愉快的事儿都说说！”
“不愉快？好啊，我倒是想跟你喝点。”
洪父抓起一只小杯子递他面前，让唐小龙给他满上。
随着酒液的缓缓注满，电视里的音乐声再次高昂。窗外夕阳逐渐落下，天渐黑，日落月升，黑暗中只剩下依稀几点邻家的光亮，在漆色的天际间挣扎。
酒过三巡，白的啤的混着喝了不少，两人醉意正浓，瘫在沙发上前言不搭后语的左聊一句右聊一句。
洪雪盈怀里，吃饱的唐秀梅困倦不已，无法忍耐地哭闹起来，洪雪盈看着沙发上醉得不成样子的两人，拖着孩子的身子，悠荡着拍了拍背：
“爸，阿龙，我先去里屋哄孩子睡觉了，你们先聊啊。”
洪雪盈进里屋后，瘫在沙发上的洪父毫不顾忌地开口了。
“小龙啊，你不知道，以前你和雪盈结婚的时候，我是有多后悔。”
“一开始啊，你们俩来我这儿来求我，我不明白，为啥我姑娘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想跟你在一起。我百思不得其解啊，我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一个好端端的大学生，怎么会喜欢上你…平心而论，你一个高中都没念的混小子！”
“别怪我啊，小龙。我知道，你和雪盈打小就是最好的朋友，你俩会在一起我一点都不意外。可是呢，你们门不当户不对，怎么能就这么随随便便的在一起呢？这事要是让死去的孩子她妈知道了，她在天上不得怪我不负责任？”
洪父用手指指虚空中的某点，像是打嗝又像是叹气的从口中咳出一口气。
“…好在，你对我姑娘的好，这些年来我都看在眼里。但我还是忍不住想，盈盈要是没跟你在一起，她是不是也没必要被她的那些同事啊，同学们说三道四。是不是能更有出息，更让人瞧得起——”
悬挂在天花板的灯泡灯光昏黄。洪父双手来回摩挲着脸，双眼微眯，疲态尽显。
唐小龙面上醉红一片，他从沙发上坐起身来，抓起喝剩一半的酒瓶一饮而尽，不知在想些什么。
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板，洪雪盈听到洪父的独语，捂住嘴巴，眼里噙上温热的泪水。
随后，她擦擦眼泪，努力调整好状态，抱着熟睡的唐秀梅推门而出：
“爸，你看这都这么晚了，我们就先回去吧。”
路上，老旧的小区道路两旁路灯年久失修，路灯忽明忽暗。灯光下，冷清的街道上，两只孤独的，颀长的影子挨得很近，彼此却无话可说。
前面走着的人步伐大而缓慢，后面走着的人步伐小而迅速，两人一前一后，都在刻意地应和着对方的速度。
“阿龙，你喝多了，能自己走吗？”
“…我能，当然能，我没醉。”
“过年都没见你喝这么醉，今天兴致挺高啊？”
“……和爸吃饭，兴致高怎么了？”
“叫小虎看见，可是要笑你了。”
“他笑什么？他羡慕都来不及呢。”
“羡慕什么？”
“嗯——羡慕我娶了个好老婆，生了个好姑娘…”
“你醉了，回家喝点蜂蜜水吧，解解酒。”
“我说了，我没醉。”
唐小龙周身醉醺醺的气息弥散在夜空中，像破裂溶解于水中的气泡，被一股晚风悄然携走。
洪雪盈站在原地，看着移步靠近她的唐小龙。他明明才刚喝完酒，那双眼看上去却比平时更加有神。
看着那双眼，洪雪盈不自觉轻轻阖眸。夜里微凉，虫鸣四起，唇贴上额头的瞬间，她动容地颤了颤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