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雪盈想知道,她到底是做错了那一步,才使事情发展到如今这般地步。
电视里冰冷地播放着新闻,主持人一字一句地陈述着案件事实,客厅白凄凄的灯光映衬下,就像警察逼供。
而站在她面前的两人,同做错事的孩子般低头默默交代道,就像两个供认罪行的罪犯。
洪雪盈麻木地觉得,身处其中的她,却好像也不在这里。可是如此,她现在又会在哪儿呢?或许是沉在水底,或许是飞在天上……谁管呢?她颤抖着,感到无法呼吸,四肢冰凉,头脑发热——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倒流…!
“老高说他最近缺钱,我们就给他介绍了个活,教训个欠债不还的小混混。”
“他答应了,约好了一起去。当天,我们让老高先去探探情况,可等了半天,才见他跌跌撞撞地回来了。”
“我们问他‘你怎么了?’,他没说话,只是叫我们上车回家,我们还以为他那副样子是被打了呢,就没多管。”
“然后,然后我们就把他送回来了,没想到居然是这样…”
唐小虎上下牙打着颤,有些磕巴地说。
而唐小龙,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
迎着洪雪盈炯炯的目光,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因为这件事,洪雪盈向学校请了假,而后不过半天,‘老板’就通过中间人间接把钱交到了他们手上。望着掌中不多不少的五万元,两兄弟感到一阵异常的沉重。
在此之前,人在家中的洪雪盈什么都没说,仍是该干什么干什么,面无表情的用洗碗,拖地一类家务事麻痹自己。最后,只有在看到两兄弟手里的五万块钱后,她才像是从梦中惊醒般缓缓开口:
“…把钱都给老高吧,人是他杀的,这钱,也该分文不缺地交给他。”
就当这是,他的买命钱。
…她是怎么走到高启强家门口的?
洪雪盈看着眼前低声争执的几人,忽的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对了,是他们为了躲避来自莫须有的他人的视线,趁着夜色,带着‘老板’给的五万块钱悄悄来到高启强家门前。
她看到唐小龙慌乱地敲了敲门,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兀然开出一条缝,高启强黑亮的眼透过门缝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这才稍稍放心的打开了门。
“强哥,强哥,你看见电视的新闻了吗?”
“进去说,进去说。”
两兄弟进屋的时候,高启强看到了两兄弟身后的洪雪盈,夜色下,她沉着脸无言地看向他,那双眼睛却好似会说话一般想要将心中的不解与愤怒讲给他听。
他没有因此而多说些什么,只是招手把几人迎进屋里,又朝屋外警惕地瞅了瞅,这才关上了门。
门一关,刚进屋的唐小龙就紧忙想要将手里的钱交给高启强,推搡发出的窸窣声把里屋本就没怎么睡好的高启盛引了过来:
“哥,谁啊…哦,小龙哥好,小虎哥好,盈盈姐好——”
见此,一直没出声的洪雪盈动身将高启盛劝进屋里:
“小盛,我们跟你哥有点事情要说,你先回屋睡会觉,我们马上就走。”
对洪雪盈来说,二十出头的男孩在她眼里显然还只是个孩子。她家长似的把仍想留在原地的高启盛不容拒绝地推进屋去,又亲手关上了门。
门一关,背对着门板的洪雪盈盯着高启强,又透过他看向他身后藏着的菜刀,而后幽幽地说:
“老高啊,孩子在家也不方便,咱们出去望望风,顺便聊聊天,怎么样?”
他们来到了屋顶,四人围着一个小圆桌坐下,远处的灯散发的光芒若即若离,几人背光而坐,将面容隐藏于夜晚的黑暗之下,倒是让人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几分罪犯分赃的气氛了。
“这个是,咱们办完事以后老板给的钱。”唐小龙哑着嗓子把五万块拍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老板怎么说。”
高启强沉稳地坐在椅子上,他的心态一向很好。洪雪盈知道,这是一个十三岁失去双亲,独自拉扯弟弟妹妹的他在这些年来练就的本领,可这样的他,如今看来却是那么的令人发指。
“他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唐小龙急切地想从高启强的眼里挖出些东西来,可惜,那里什么都没有。
“他知道有我吗?”
“不知道。”
“…那挺好的,他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这样对谁都好。”
唐小龙和高启强继续看着对方,后者拿起桌上厚厚的一沓钱,数了数数目,疑惑地出声:
“怎么有五万?”
“老板说,这事办得不错,就,就多给了两万。”
“…这多的两万是封口费。”
洪雪盈抬眼看向高启强手里的钱:
“高启强,这事是你办的,小龙小虎他们什么都没做,钱,也就给你拿着吧。”
“雪盈,你不知道,小龙小虎他们…也替我出了很大的力。”高启强用手指点出一半的钱放到桌面上:“拿着。”
“强哥,这我们也拿不了啊这个…”
唐小虎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见过的世面自然比他们少,这时已是一副吓破了胆的模样,嘚嘚瑟瑟地发抖道。
“强哥,我们还是先走了——”
唐小龙说着便起身欲走,却被高启强一声令下,叫了回来。
“咱们不是三个人一起去的吗?”
“…高启强,我劝你别太过分!”洪雪盈站起身来与高启强怒目而视:
“你凭什么拉他们下水,人明明是你——!”
“雪盈!”
高启强阖上眼,意图将眼中怎么都化不开的情绪收敛起来:
“可这件事只要有人想深究,那他们第一个查到的,就会是小龙小虎。”
洪雪盈双目无神地颓然坐了下去,唐小龙显然也是明白了。他认命地把桌上的钱收下,正正好好的两万五千块钱,这就是一条人命的价钱,比他想象中的要轻太多。
“…行,拿着这个钱,咱们就算一条船上的人了。”
他拉过一旁连忙点头的唐小虎:
“我和我弟弟,以后就听强哥的。”
“…走。”
两人离开了,洪雪盈仍坐在原地。她看着高启强,看着这张昔日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庞,她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认识过他。
可凭什么她认为她认识以前的高启强?不见得吧。她只知道,曾经分道扬镳的他们兜兜转转间终究还是走上了同一条道路。
可曾经相熟的人不再熟悉,一切早已面目全非。
夜深了。
徐雷和闫谨的死好似一块沉入海底的巨石,悄无声息地被隐去了。
岸上风平浪静,日子照常度过,一切都好像一场忽如其来的怪梦,在平静美好的日常生活中被逐渐磨灭殆尽。上下班,接送孩子,上下班,接送孩子…这样的日子,重复却难能可贵。
这天阳光明媚,天气难得的不下雨了。距离旧厂街不远的一条街上,高家张灯结彩的办了场开业典礼,为庆祝他们在京海的第一家小灵通专卖店开业。为此,唐小龙特意邀请旧厂街的众人前来一聚,当然,也包括她。
洪雪盈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高家兄弟被人群所簇拥,兴高采烈地相互拥抱着。礼炮在耳边乍响,人们祝福着,欢呼雀跃着,她看高启盛将牌匾上盖着的开业花布扯了下来,露出明晃晃的‘强盛小灵通专卖店’八个字。
说真的,第一眼看去,洪雪盈真觉得这几个字晃得人眼睛疼。但想着想着,她又笑了。
为什么笑呢?
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走到正在说话的高启强面前,面带笑容地说:
“老高,你刚才是不是说要给我们打六折啊?那我就当你开业的第一个客人吧,可别说不欢迎我啊,哈哈哈。”
今天的高启强身着西装,事业有成的他看起来与他们更加的不一样了。洪雪盈被他作势地拍了拍肩膀,语气热切地说着“欢迎欢迎!”,可他眼底分明不是这么想的。
洪雪盈分明从中读出了刻意的虚与委蛇。
…这一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
她也不知道。
开业典礼持续了很久,店铺附近始终弥漫着一股礼炮的烟尘味。小灵通专卖店的装修下了不少功夫,到处都是闪闪发光的,就连待到天黑,这里的崭新的灯所发出的光也比别处明亮。一天下来,高家兄弟就挣了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一笔钱。台灯的灯光下,算好账的两兄弟激动地再次相拥,朦胧的泪水中,现实与幻想交织,通向那美好未来的道路仿佛就在前方……
又是几天过去了,感到度日如年的洪雪盈照常早早上班,夜晚又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下班回家。
这几天,她揽下学校因教资不足而紧缺人手的课程,同时为几个班级上着语文、数学和英语。她下意识通过这种高强度的工作减轻自己心里的负担,这几乎成为了一种习惯。
“白晓晨今天怎么没来?他妈妈的电话也打不通。”
课间,刚上完一节课的洪雪盈呆在办公室里给白晓晨的妈妈打去了无数个电话。无果,依旧是忙音。
“白晓晨这孩子家里不是可有钱了吗?说不准是家里人带着孩子出去玩了,手机忘了拿了?”
一旁的同事喝了口茶,用无所谓的态度说道。
“可是也不至于报备都不报备一下吧?”
“谁知道呢?就算是真有啥事儿没来,也不关你事。”
“…也是。”
洪雪盈把刚买没几天的小灵通揣进兜里,上课时间到了,该去上课了。
…午后,接送孩子下学的家长在校门口排起了长队,校警在斑马线边指挥交通,洪雪盈也正常地下班回家,顺着斑马线往路的另一头走去。四周小孩子的欢声笑语将她包裹起来,使她的心情稍微好转了一点,就连附近车辆此起彼伏的鸣笛声都没能干扰到她。
她忍不住想,或许这一切真的只是一个梦?或许做错事真的不会遭到报应?她内心深处的阴暗曾经时刻缠绕、折磨着她,如今却好似发酵成一洼甘甜的美酒,叫她忘了本,失了魂。
“滴——滴滴滴——”
突然,马路尽头传来一阵骚动,一辆货车飞速驶来,引得道路两边的车辆纷纷避让。灰色的货车穿过车流人群,像一把弩上的箭以破空之势朝她所在的人群飞来——
人群往各处逃去,洪雪盈恐惧地愣在原地,看到马路上的几个孩子不知所措的大叫着,她的本能驱动她一把拥住几个孩子,把他们往安全的地方带去。
可这辆货车不知是着了什么疯魔,居然一直缠着她不放。马路被逃离的人与汽车开辟出一整片空地,意识到货车似乎是在追她的洪雪盈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让孩子们躲在一颗粗壮的树后,告诉他们遇到危险就四散奔逃。
说完,洪雪盈冒着风险跑了出来,货车在看到她后就像猫看见老鼠似的紧追了过去,速度极快。
洪雪盈对着附近很是熟悉。她转身拼命地与货车在树与建筑物前绕来绕去,随后趁其不注意借机跑进一条胡同里。这里几乎不允许车辆的通过,除非它想被挤成铁饼。
她躲在里胡同口的房屋间看了眼外面闪着车灯、对她束手无策的货车,见车上的人并没有下车追她的意思,便顺着道路一路胆战心惊地回了家。
刚回到家,惊慌失措、恐惧到极致的洪雪盈便两腿一软,猛地栽倒在地,一刻不停地喘着粗气。
“呜呜…阿龙,阿龙——”
刚还坐在沙发上喝着闷酒的唐小龙此时焦急万分地上前把洪雪盈揽在怀里,看她慢慢地调整好呼吸和状态后,这才出声问道:
“雪盈,发生什么了?快告诉我。”
“…我,刚才下班,有辆货车拼命地追我,我好几次以为自己今天是不是会死在那儿,我——”
唐小龙把她搂得更紧了,感到安心的洪雪盈落了越来越多的泪珠,最后积水成河,泪痕花在脸上,妆也跟着掉了。
等到洪雪盈真正平复过来后,压着心事的唐小龙神情古怪。他张开嘴,又闭了闭,重复几次之后,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雪盈,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吗?小虎要出去玩几天,这几天就不回来了。但其实,那都是我骗你的。”
“…什么?”
“我一直在想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你,但是我现在知道了,要是我真不告诉你,把你蒙在鼓里的话,我才是真正有罪的那个。”
“雪盈,小虎其实不是出去玩了。他是被绑架了,而且我觉得,他很可能是被我们杀了的那个徐雷的爹给绑了。”
唐小虎红着眼眶说道:
“你知道吗?徐雷的爹叫徐江,是白金瀚的大老板,咱当地最狠的□□头子——”
可这时,洪雪盈已无心再听唐小龙说话了,她的思绪逐渐沉底,飞远,脑海里被几个词充斥着,回响着。
绑架、徐江、□□……
……
还不等洪雪盈细想。下一秒,家门被人从外面破门而入,一群身穿黑衣、凶神恶煞之人手持刀棍走了进来,三下两下将两人制服。最后进来的那人面色不善,他拿起一只板凳,用凳子腿狠狠嵌入了唐小龙的手背,唐小龙疼得不断尖叫瑟缩,旁边的洪雪盈被压住脑袋,看到唐小龙扭曲的脸庞后,哭花的脸不受控地抽搐起来。
这一切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