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长晓像是察觉到文落诗的僵硬,率先结束了山谷中的这一场纵情。他低头,捧起她的双手,认真给她搓着取暖。
文落诗也没抬头,看向手的位置,神情悲怆,死咬着嘴唇不放。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知道爱上了一个人该怎么办。
茫然,无措,好像一下子被打乱了,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什么,该往何处走。
如同此刻站在这里,面对着山间那些被雪和冰凌覆盖过的、凌乱无序的荒土小路。
不知道该怎么走。
她其实真想过,要不,真就答应他吧。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些条条框框只是自囚,任何事情都没有她想得这么绝对。至于见过的那些丑陋悲剧,绝不会发生在这样一个美好的人身上。至于融雪城,她清楚自己的能力,就算坐上那个位置,也并非她无法驾驭的。
她可以一步步退让。
但她总觉得,自己像是犯了罪一般,可耻,可恨,变成了曾经那个最不喜欢、最怕成为的样子——爱上了一个人。
她甚至从来没有真正主动过。
偷吻他那一次是趁他不注意,咬他耳朵是借着药效。
说实话,挺愧疚的。
但是每当想到这里时,总会有一盆冷水浇醒她。
也就是她无论如何,无法作出让步的——
她的事业。
答应了长晓,她就真的无法再做自己的事了。
她苦苦熬了这么多年,事业上总算有些起色,她得有多大勇气,才能去背叛那个曾经留着泪、咬着牙说要努力的自己。如今,写作的种种日常,是当年哭着喊着求之不得的,她无法踩踏着自己以前碎过无数次的心脏,去抛弃辛辛苦苦换来的今天。
那是她的来时路。
她怎么敢不努力。怎么敢轻言不再继续。
这么多年,她想去写话本,想靠稿费营生,想自立门户,想过自给自足开开心心的平常日子。
无论是为了不辜负以前的自己,还是为了保住当今的好苗头,她都不能动摇。更别提,是因为一场情而动摇。没资格,也主观上不愿意。
其实,她才是那个感情上的骗子。虽然各种对长晓掏心掏肺,到最后,把长晓骗得动了真心,她却什么都不愿意给。
怎么不算,利用他,换来自己的短暂一路上的欣喜,而后说走就走,残忍地对他弃之如敝屣呢?
她视他为过客,他视她为余生。
“怎么要哭了?”长晓察觉她面色,赶紧捧起她的头,“是我莽撞了,你不想说就不说,不聊这些。”
文落诗使劲摇摇头,闭上眼睛:“是我不好,真的,是我不好。”
你若是遇见了别的姑娘,怎么可能像遇见我一样,遭受这些情场上的折磨。
怎么可能像我一样,从一开始就残忍地告诉你,我之后要离开你。
相处的每一刻,都是在为最后的分离做倒数。
情到浓时,忽然想到身旁的人之后就不在了,一定会心痛的啊。
长晓抱着文落诗,心道,现在急着去找梦娘的洞天,怕是没戏了。他干脆伸手施法,支起一个法界,将二人隔绝在冰天雪地之外。他搂着文落诗,坐在路边干枯的树墩上,任由她没出息地哭了很久。
*
到了下午,二人都缓过来后,再度启程。
文落诗想通了。
她确实亏欠太多,所以,这之后,无论长晓提出什么要求,她都无条件同意。只要她最后离开这件事不改变,什么都答应他。
就当是他私下来到民间,偶遇一段不作数的风月。但是,要让他与自己的这场情值一些,就算最终带不走她这个人,也不至于一无所获,徒留伤感。
既然长晓在她身上折倒,她总要担起责任,让他重新站起来,再把他好端端送回去。
长晓也想通了。
分开是必然,他早就知道,那就不再跟她提任何让她感到愧疚的话。这些试探、逼问、奢求得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统统不想了。好好珍惜这段时间,剩下的,就尊重她。
放手。
若有可能,等若干年之后,世道发生改变了,一切都不一样了,再商榷。
“大梦山中的洞天……你的属下之前说,探查出气息不对劲、又适合开辟洞天这两个条件的,就这三处?”
“方才那两处都没什么异常,接下来的路要小心些。”
文落诗若有所思,点点头。她对长晓的那些下属的能力从不怀疑。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将大梦山搜了个遍,筛查出三个可疑位置,省去了太多时间。如今长晓带着她去往第三处。
这里是一个幽深的山洞。冬年之间,更是冷风乱窜,滴水成冰。
两人手里捧着照亮的夜明珠,一路走到山洞深处,发现一处隐形的结界。
梦娘已故,结界一击即碎,两人被传送至山洞之内,睁开眼时,正身处一个四周封闭的山谷之中。
仿佛地上挖出的一个极深的圆洞,两人在洞底,隐约能看到天色和上方薄雾,四周却尽是石墙,没有任何出口。
而这不算最令人震惊的。
眼前,真正让二人目瞪口呆的,是满满当当的昙花。整个一个山谷,就像粮仓里囤粮草一般,密密麻麻种满白色昙花。昙花上冒着阵阵幽然魔气,一副欣欣向荣之态。
“凭我看话本的经验,这种没有出口的地方,都会设置一个机关。而这个机关往往伪装成普通物品的样子。”
文落诗用了个探查的术法,很快就发现这一群昙花的一侧,有一个毫无生气的昙花,也不吸收魔气的那种。
长晓见状,没多言,只是默默掐了个决,将那一株昙花连根拔起。
果不其然,这昙花连根都没有,根本就是个假的。而在昙花拔起的一瞬间,旁边的山壁上出现一个绿色圆形法阵,转转悠悠,里面隐约能看到方才来时的山洞。
好顺利。
确认了回去的路,事情只剩下验毒。
之前梦娘说,她手里有毒。文落诗凭借着这些年看各种话本的经验,立刻总结出了一串制毒方式。
“昙花本身有毒,当作毒器用于打斗;昙花的气味有毒,长此以往慢慢让人吸入;昙花花粉有毒,相当于毒粉;昙花拔起溃烂后散发毒气,是一个延迟的毒瘤;或者还有一种最离谱的,花瓣划过皮肤,留下一道再普通不过的口子,而毒渗透进皮肤内,两三个月之后才会中毒身亡,谁都联想不到是昙花杀人。”
长晓静静听完,真诚发问:“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全是话本里看到的,”文落诗面无表情,像是在叙述一个人尽皆知的事实,“我刚刚的每句话,都能对应一个故事。你想知道哪个?回头我把我的家产借你看看。”
长晓哭笑不得,却不得不承认,若梦娘只是用昙花本身制度,那么,能想到的制毒方式就方才那些。
他思考片刻,蹙眉道:“我是在想,有没有可能,昙花只是制毒的一味药材,不是毒本身,或者这里也并非梦娘的全部底牌。”
“先试试,”文落诗拿出怀中的小瓶子,施法将三颗药丸化作魔气,扔道远处三株昙花之上,“看看有没有反应。”
然后空气中一片寂静。
长晓虽然对文落诗的试毒方式表示深深怀疑,但他一言未发,学着文落诗的样子,把怀中的两瓶药打开。
不同的是,他手里的两瓶都是药粉。
他轻轻一磕药瓶,药粉掉落在花瓣上,毫无效果。拿起第二瓶的时候,文落诗凑近,一脸认真地看着她。
“离远一些,”长晓提醒道,“若这一大片昙花都有问题,药丸数量是不够的,药粉是解药的可能性大一些。”
文落诗闻言,乖乖推到后面,指尖抬起,随时准备施法设界再加上把长晓拉过来。
长晓的白裘与雪白的昙花丛几乎融为一体,风姿绰约,那张侧脸能让天地万物都失色。文落诗时不时掐自己一把,在看呆之前让自己回神,随时保持警惕。
就在这时,那朵昙花猛地变色,由胜似雪的洁白,缓缓变为幽深的黑。
两人都以为,接下来会迎来一场爆炸,或是什么剧烈袭来的毒攻,可是万物平静,什么都没有。
“按照这个逻辑……这些昙花本身都是黑昙,而因为沾了毒,都变成了白昙?”文落诗推断道。
“而梦娘在雨华是家喻户晓的大人物,她所手植的白昙也是雨华的标志。待日后人们都从她这里采购白昙,放置于家中,那后果不堪设想。”长晓冷静分析道。
整个雨华,家家户户,皆会中毒。
不过,这里的情况好像比文落诗列举的几种制毒方式都复杂一些,不是花粉、香气、花叶。她和长晓看了半天,也没弄明白梦娘是如何通过改变一株昙花的颜色,就布置好了毒素。
“我们两个……”文落诗忽然想到,他们两个也在此处待了一段时间,“是不是也应该把解药用在身上一点?”
长晓垂直眼睫,拿起那个小瓶子,倒出一些花粉,化作魔气,吸入自己身体中。
文落诗刚要问,为什么没有她的份,就见长晓上前一步,单臂将她搂进怀中,然后双唇吻上她的眉间。
一段淡淡的黑色魔气自长晓唇齿之间涌出,慢悠悠飘进文落诗的眉心。那道气息进入后,长晓的双唇还停留了很久。
文落诗以为,传个魔气要好处一段时间,乖乖闭着眼睛没动,直到后来,她愈发感受到那两瓣唇在细细摩挲,她才是意识到不对劲。
早就传完了,这人又是得着个机会就立刻占她便宜呢!
虽然之前下定决心,长晓要做什么都答应她,但如今梦娘的案子还没查完呢,怎么能在这里卿卿我我的,不合时宜。
她一把推开长晓,垂眸,眼睫压出一片阴翳,佯装微愠道:“你真是一个机会都不放过啊。”
长晓笑得极为自然,似笑非笑道:“我以身试毒,确认没有问题后再把魔气渡到你身上,如此舍己为人,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文落诗气得立即抬头,瞪他:“你就这么渡?”
长晓满脸单纯无辜,轻轻一点头。
文落诗气道:“你确定要渡这么久?”当我看不出来你后面是在借机吻我吗?
长晓又是无辜地“嗯”了一声。
文落诗被气笑了,笑到最后,有些无奈至深,又反而有些高兴。她伸手扶额,不想再和他多废话。
“奚梦修为不高,她又说只是为她心仪之人办事,所以应当于对方的势力牵扯不多,”长晓温声分析道,“你我合力,把此处的所有昙花全部毁掉,奚梦的事情就差不多结束了。”
文落诗没意见,迅速从方才的甜蜜中回过神来,眉目一凛,出手施法。
在一片粉烟和蓝光的绞.杀下,一片白昙没多久就全部碎为齑粉。这场战斗短,但并不顺利。毕竟是毒昙,摧毁的难度很大,那股毒素还会奋力抵抗,所以两人都没闲着,大冬天,累得气喘吁吁。偶尔几片花瓣像刀片一样袭来,释放大量毒素,好在二人身上都有解药,皆未中毒。
刚来时温暖如春、生意盎然的洞天,如今花草尽灭,四周石壁碎裂,地上冒出滚滚黑烟,空中还流窜着极容易伤人的星火。
两人离开洞天时,转动那一棵假昙花,然后不留后路,将机关摧毁。而后,长晓往洞天之中丢了个文落诗没见过的法器,说是能慢慢将整个洞天吸纳、吞蚀,最终,此处的洞天将不复存在。而法器将这些炼化为魔气之后,会重新自己飞回长晓身边。
文落诗听说过,曾经上古大能的法器便是这个喂养方式,越来越强,形成过不少著名的上古魔兵。
她曾经在尹岐手里见过的唤雷针就是这么来的,只不过这玩意被它主人糟蹋,现在饮食水平降级得厉害,每天只能吃尹岐喂的各种钱财,比如魔珠和魔石,不得不说它真惨。而且,说不定伙食最差的时候,只能吃铜钱。
有点荒唐好笑。
话说回来,长晓有这种好东西,她意外又不意外。
长晓牵着文落诗的手,安步当车往山洞之外走。借着黑灯瞎火壮胆,文落诗忍不住破口大骂:
“为了她一个男人,竟如此心狠手辣,设计全城百姓中毒……普通人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成为她爱情的祭品吗?”
一片黑暗中,她看不清长晓的神情,却听他对这说辞嗤笑一声,转而镇定冷声答道:“奚梦也是被那背后掌舵之人利用,这里只是布局对一环。若按照正常计划,他们要的,是整个雨华中毒,从此民不聊生,送我一份大礼。”
文落诗听着就觉得心悸。
“没事,”她尽量保持平静,安慰道,“我在呢,我帮你一起把这些昙花全都毁掉了,不怕。”
“嗯,”那人的回应声轻柔,“多谢落儿助我。”
见到洞口豁然开朗的阳光时,有那么一瞬间,文落诗甚至觉得,这一趟查案过于顺利。这大概是因为他们趁早发现了不对劲,破了局,打了对方措手不及,在布局未完善时就出手毁掉一切布置。
好事。
雨华可以平静一阵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