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清澈,透着深邃的蔚蓝,血月不知藏在哪里,天上只有几片淡淡的薄云。而这之下,本是纯白的昙花之上,沾满缤纷璀璨的亮光,将整个花圃染成熠熠生辉的彩色。
远处深夜来赏昙花之人见状,纷纷驻足,偶见眼前忽而浮现的粼粼光点,大呼着、惊叹着、细细低语着。就连再远处的街道上,有人闻声推开房屋的木窗,朝这一片花坛眺望过来,或是迎接着点点浮光飞入家中。
但这些,都只是景色的边缘。
在一片荡漾的绚烂之中,文落诗怔怔看向眼前人,从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到不敢相信一个更惊心动魄的事实——
这场星雨,似乎是长晓为她施法唤来的。
好像是为了她。
几颗斑斓的小星星飞到她发丝上、斗篷上,将周围全部染成彩色。
回过味来、确认了那个不可置信的事实后,眼前人也慢慢向她走来,双臂抬起,想将她揽入怀中。
他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却像是在宣告一个既定的事实。
文落诗不知怎的,忽然“噗嗤”一声开始笑,逐渐笑到腰都弯了,然后趁着长晓的手臂还没把她抱紧,拎起软绵绵的拳头开始锤他,一个劲地锤,停都不带停。
“怎么了?”长晓眼角弯弯,嘴唇勾起,神色十分无奈,却丝毫没反抗,纵容她继续锤下去。
文落诗笑了好久,眼泪都出来了,快要喘不上气,才道:“你动静这么大,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这儿啊?”
长晓一脸淡然,毫不在意地浅笑道:“盯着我的那些人本来就知道,实在想去查的,我也没瞒着,估计一查就能查到,那我为何要掖着藏着?”
文落诗顿时不笑了,哑口无言,只是眼神中依旧含着笑意,深深看着他。
许久,她低头捏了捏长晓的袖子,声音轻轻:“你也不想想,这么大阵仗,我能否承受得住。”
当然是承受不住的,从看到星雨的那一刻,她的心就在砰砰跳,跳到整个人都要燃烧,烧到快要焚灭全身,不复存在。
长晓没多言,只是用手在背后顺了顺她的发丝,然后将她的脑袋搂过来。文落诗也不抵抗,顺势窝进他颈间,却是侧着脸,看着身侧的一大片被彩色星雨晕染的花圃。
“喜欢看星雨,就多看看,不怕晚。等你看够了,咱们再回去。”
文落诗默默点头,双臂也紧紧抱住长晓。
她曾记得,小时候有次和司夜聊天,司夜说她经常幻想着以后有一天,和喜欢的人去雨华看昙花。文落诗疑惑,说,这和你自己去有什么区别吗?
司夜说,这能一样吗?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看花,他说不定愿意为了你,把整个花海卷起来。
文落诗当时觉得好笑,权当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放在心上,如今也没追问过司夜是否实现了这个愿望。
但她从来没想过,这件事能发生在她自己身上。
有人为了她,卷起了满天繁星,为她造了一场昙花之上的星雨。
两人的外衣都是纯白的,如今上面缀着零落的星雨。此刻他们相拥着,与昙花丛融为一体,成为昙花丛的一部分。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没有人能融入他们的世界。
后来文落诗牵着长晓的手,漫步走过整个昙花丛,直到花之上的星雨渐渐消失,夜空中的血月悄悄露出半个身子,已是午夜。
长晓也在看昙花。他喜欢昙花很久很久,从小就喜欢,如今更是第一次来雨华见到铺天盖地的昙花。
他自然是高兴的。
可相比此情此景,更令他满心愉悦的,是陪在身边,认认真真牵着他的手的那个人。
相比昙花,更喜欢她。
所以他才会动辄施法,卷起一场星星点点的波浪,惹得整个雨华都添上一层绚烂。
为了一个人而已。
惊动浮华万千,换你一袭笑颜。
*
又过了半个多月,长晓找到文落诗,说最近他忙得差不多了,有闲工夫,问文落诗愿不愿意和她一块处理雨华的事情。
“关于昙娘的谣言吗?还是关于彩色昙花那件事?”文落诗问道。
“都包括,”长晓饮下一口茶,温声道,“帮昙娘澄清,再帮这里的全部年轻人正名。最后,尽量让更多人去接纳彩色昙花这种新事物。”
文落诗眼珠转了转,忽而笑道:“你还真是找对人了。这种事我可太熟了。”
毕竟之前经历过两三次。那时候全是她作为大局的谋划者,操刀整个规划。
如今,梦娘的事情已经查清,雨华的毒昙花一案已经解决,唯一还没改变的,就是民心。
又是一场以舆论为武器的混战。
“别的我同意,但是昙娘的事,要不要再等等?毕竟还没见过她的本人。”文落诗支棱着下巴,问,“另外,亭尧……更是个模糊的形象,甚至他活没活着都不确定。”
“这事我还真派人查了。”长晓放下茶杯,眼底染上一丝玩味,“知道融雪城内,有个生死阁吗?”
文落诗颔首:“里面存着一块上古魔物,名为 ‘试魂石’,只要将人的名字写上去,便能确定人的生死状况。”
若是试魂石明亮如初,便是此人还尚存于天地间。反之,石头熄灭,代表此人已故。
“我托生死阁内的下属去试过,查出二人都活得好好的。”长晓静静道,“当然,这只是初步准备,不是重点。再之后,我又托姻缘殿的下属去查了二人的契约状态,结果发现了端倪。”
文落诗耷拉着眼皮,本想调侃一句“你咋哪里都有下属”,后来觉得这是纯纯废话,多此一问,就咽回了肚子里。听到后一句,她抬眼:“怎么,和那日说书人讲的不一样?”
“按照说书人的说法,今昙没和离,亭尧已经和离,结果被今昙放了鸽子。但实际上,我属下传信报来的时,两人现在都是未结契的状态。也就是说,亭尧的状态是对的,但今昙的不对。”
文落诗仔细复盘这个逻辑,再结合说书人的话,得出一个结论:“所以,说书人那番话的背后意思,就是在给昙娘泼脏水。昙娘已经和离,但偏要造谣她两面不是人,惹了新郎君,还不和旧好和离。而这个造谣的逻辑,也正好符合整个事件的逻辑——让大家把愤怒矛头指向昙娘。”
“我也这样想,”长晓声音冷静,不紧不慢道,“所以,她回不回来,是否和她确认过,其实没那么重要。她只是个被推到风口浪尖的箭靶,和她是谁没什么关系。”说罢,长晓思考很久,补了一句,“你参考之前的常绫。”
文落诗前两天刚好在和常绫通信聊天,得知她们未来有可能在临渊城碰面,高兴得不得了。但此刻重提往事,她难免心情不太好。
这种腌臢事,谁遇上谁都不好受。执棋之人只是随意选择棋子,而棋子的死活与痛苦,无关紧要。
文落诗思考道:“昙娘如今不在雨华,也算是好事,不必亲历这些风浪。在她回来之前,我们试着还她一个美好如初的雨华。”
长晓颔首,肯定道:“有了之前的经验,这些都好办。你我在雨华多住些时日,徐徐图之。最主要的毒昙花一案已经查清,没什么太过于要紧的。”
于是二人一拍即合。
接下来半年的时间里,酒楼里常有人旁敲侧击地提及彩色昙花。他们的话语很巧妙,并非直接夸彩色昙花,而是大量探讨一些人们本就喜欢的、和昙花无关的话题。这些话题一旦提及,人们都控制不住捧腹大笑、襟怀开阔。而这之中,“彩色昙花”的简单字眼总会伴随这些话题同时出现。
久而久之,不少人发现自己对彩色昙花的态度没那么负面了,反倒逐渐好转。
再往后一段时日,酒楼里那些带头聊天的人渐渐减少了无干紧要的话题,尝试着只聊彩色昙花的事,而人们惊奇地发现,彩色昙花已经单独成为一个令人喜悦的谈资,不需要再依附别的话题,就能让人们心情大好。
最开始,长晓对文落诗这个招数表示怀疑,但基于对文落诗才学和能力的信任,他还是吩咐凌霄带着手下照做了。没想到,两个多月下来,效果显著。凌霄作为部署之人,一开始见文落诗时全是皱着眉头,到后来,日日喜笑颜开,连连夸夫人厉害。
文落诗:“……别叫我这个。”
凌霄看了眼长晓,好像在征求他的意见:“那应该叫什么?”
他记得,他主子和他说过,在外的时候,不能按照宫廷礼仪那一套去称呼,以防泄露身份。
文落诗看他这副表情,就知道他定是想岔了,思维已经飘到天边去了。她嘴角抽了抽,告诉凌霄自己的名字,并且严肃要求他以后只能叫自己文姑娘。
当然,酒楼这些,这只是部署之一。文落诗还让凌霄做了许多类似的安排,大部分都很顺利。
解决了彩色昙花态度的问题,再就是“年轻人”这个问题。由于人们对彩色昙花的态度好转,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尊重自家孩子的喜好,去花店买彩色昙花回家种植,或是带孩子去看城东的那片彩色花圃。
布局到此,文落诗也时常感叹,昙娘真是个慷慨的,自己培育出彩昙,没有一家独大或是垄断,而是同意别的花店来采购花种。之前那种压抑的氛围下很难发现,但如今一查便能查到,售卖彩昙的花店可不少。
近来,人们发现,凡是和孩子或年轻人有关的事,全都异常顺利。比如有人去花店买彩昙,提及是家里孩子想要,店主都会十分热情,还会有一些额外的好处,比如一些培育花草的玉露,漂亮的小花瓶,甚至最简单的——好心情。
在年轻人走进各大商店时,若是旁人对之态度好,就立刻会有人冒出来,给这些“旁人”一些称赞。
能立刻得到好处或者好心情,人们自然都愿意重复这样的行为。
久而久之,整个雨华,变得十分待见“年轻人”这一群体。
这个过程,大约又用了两三个月的时间。
有天,长晓实在忍不住,问文落诗这两个计谋到底怎么想出来。这似乎不是常规的政治手段,与他平时接触的那种严格的陟罚臧否都不太一样,又隐约有些像。没有直接管控民心,但似乎也是暗中操作。
文落诗一脸神秘,就是不告诉他。
后来一天晚上,长晓受不了了,把她按在床上,像平常那样扣住手腕,然后使劲啃她的脖子。虽然两人依旧没往下进行,依旧停留在连衣服都不脱、只是单纯亲脖子的这个阶段,但文落诗已经受不住这般旖旎了。到最后,她已是满眼充斥着水雾,被扣住的手使劲摆动,没被扣住的手使劲去掐身上趴着的那人的腰和背,但统统无济于事。
长晓抬头,他的眼眸也变得幽深,眼底的意味不明涌起。他瞧着雪原之上的一片绿洲,睫毛上的水珠一颤,低声道:“你再不说,我就再亲一次。”
文落诗“唔唔嗯嗯”了好半天,就是不开口。长晓二话不说,继续咬她耳垂。
后来,文落诗把头往旁边一歪,闭眼,终于妥协:“书上看的。”
“什么书?”
“小时候看的,孤本。”
“书呢?”
“早就没了,不知道丢哪里去了。学问全在我脑子里,别人偷不走。”
长晓微微咬唇,像是思虑很久,才低头认真道:“你说,我要是现在把你吃了,是不是就能把你这一套彻底学过来了?”
这不算见.色.起.意,从逻辑上讲,这真的十分合理,因为双修的过程中,两方的神识也会互相纠缠,在此过程中,只要文落诗的那段记忆没锁,他的确可以轻松去探一探。
刚想到这里,他就忽觉嘴唇上有两根柔软的手指触碰,并给他嘴里塞了什么。
再之后,就是一股熟悉的、无法再抱她亲近她的奇异感觉。他被迫从文落诗身上起来,阖上眼,只觉得清心寡欲——被迫的那种。
……这姑娘,居然又给他喂药。
长晓坐在床边,偶尔睁开明净的眼,低侧头朝文落诗看看,见她也在看自己。她那双明眸,竟然能把“无辜”和“得逞”两种情绪结合得很好。如今她躺在床上,揉着自己的脖子,好整以暇看着他。
长晓重新阖眼,心中感叹,幸好文落诗站在他这一边,而且万幸,她还喜欢他——甚至是深爱他。不然,若是她与自己立场相左,不敢想象会是一个多令人闻风丧胆的劲敌。
最后,文落诗终究是放弃了打情骂俏和嘴硬,趁着长晓闭眼,指尖挑起,从自己眉心挑出一道粉烟,注入长晓的眉心中。
她把那段看书的记忆全部渡给了他。
这些知识和手段,她从来没想过会从自己手里用出,如今用完这一次,怕是以后也不会再用。还是把它交给更适合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