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层层重叠的钢琴仍在解构。
当海浪翻涌时,无量吨的压力跨越琴桥,从金属弦丝上释放出来。黑与白的更迭休止于参星的消散,和商星的出没——晨昏蒙影。枫木本由磨具规嵌;它惜别杨柳之时,黑暗的银屏里飞出一道苍凉笛声,不肯歇。鲸骨不再回荡安魂曲,它轻轻吟唱着钢琴缺失的旋律。而后,木郁丛林,金盛矿藏——自然正从工业革命的驾驭下挣扎着回到过去,回归生命。仁慈圣母教堂外,山的怒火与雨的暴虐被拢回灰沉沉的云,青天里开始飘起鹅毛絮雪。
“圣诞快乐。”
宇航员二号走过去,抹清时刻表上蒙笼的白雾与冰晶,“咦”了一声:“真被你说准了,这里的日期刚好是圣诞节。”
宇航员一号摇头说:“……我不是在祝贺。这钢琴弹的是《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泛起涟漪的语境又再次陷入一片死潭。
“这片大陆、这一年份、这个冬天,真冷。”宇航员一号又说。
宇航员二号的脚步缓慢抬起,又缓慢落下。太空靴和大地摩挲的簌簌声,让人疑心大理石上也落了不存在的雪。它上前一步,对着一号宇航员的航天服细致地敲敲打打。片刻后,它打量着蜂拥而出的信息窗投影说:“虽然这套航天服是落伍的淘汰货,但是脑机的自检显示,你的保温系统和加热器都没毛病啊……”
宇航员二号于是没好气地捶了下它的胸口。“上帝保佑,你别检测出司汤达综合征!否则,你的罗吉特生命表自费,研究院不报销。”
宇航员三号笑嘻嘻地搭上宇航员一号的肩道:“这位诗人又在伤春悲秋啦!再说,真出毛病了,大不了灌氢氦嘛,各位亲爱的同志们记得打捞就好。”
它大手一挥,指向银河:“这一年份的几百年前,韦布望远镜可是在这片大陆的圣诞节发射的。这是我们人类探索太空的又一个里程碑,我们应该感到高兴。”
宇航员一号:“这可是长达千年的殖民地……”
宇航员三号:“它的GDP很高,所以才拒绝独立啊……”
宇航员四号始终低垂着头,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叉叠放腹前,仿佛是被纺锤刺中手指的睡美人。它前后轻微摇摆,像安详地躺在摇篮里晃悠。终于,它沉闷又疲惫地打了个哈欠,懒散道,“我说,别信马由缰了。我们能不能赶紧走完流程……?”
宇航员三号又握住宇航员四号的肩,把它摇来晃去:“同志!你答应我的,我们任务结束后得绕路去驿站喝最好喝的甘蔗酒——西印度朗姆酒!然后,我们去跳巴恰塔……”
“话说,我们不把驾驶室的那位老头子请下来,和我们一起庆祝畅饮吗?人生苦短……”
一抹水袖蓦然划破第四面墙,断绝了宇航员的孟浪。雪山消融在纷飞的洁白羽毛中,冰封在银屏里的萧索戏台,开始在基督的审判下雕栏玉砌。
眼见它起高楼,眼见它宴宾客。
在合掌朝拜的众灵魂上方,青莲紫的翩跹水袖霎时拂动,似蛇浮游。这一挥,身披白布的幽灵们都被笼于袖中;再见时,一支管弦乐队架着提琴、木管和铜管,在钢琴彻底息声前循音而追。这绝非全息投影的愚拙把戏,它们拔山、涉水、听海、望月。飘舞的水袖俨然成为了指挥家,亦或是戏中客。风,穿堂而过,带来群星的颂歌。
解构一台乐器,需要运用天文学、数学、哲学、声学、美学,以及力学。
牧师双手一翻,好整以暇地握着鼓槌,白骨眼眶转动紫珠,蓄力砸下第一声爆裂的海啸。灰雪朝宇航员肃穆杀来,鲸鱼的吟唱、管弦的演奏登时似银瓶乍破,八分音符的四连音重奏宛如铁马金戈,破阵冲云。弦乐组高昂的奏弦与弹拨,管乐组激越的轰鸣与咏叹,如暴雨滚雷般密集的鼓点和摇铃,摇天撼地。它们冲出太阳系,冲出猎户臂,冲出银河,冲出室女座星系团。它们声嘶力竭地质问着皇天后土。
我们,没有,灵魂,吗?
贫穷是我们的宿命吗?夭折是工业的注定吗?流放是自然的报应吗?为什么每当我们的额头触摸泥土,它也在哭泣呢?海也在哭泣吗?
我们的圣周,没有复活节吗?
我们,都是,被遗弃的孩子,吗?
火车的驾驶室里,两鬓苍白的老先生端坐于画板前。他握着画笔,羊毫饱蘸鹦鹉绿和蝶翅蓝,海螺橙和落霞红,水粉不断在甘蔗田里穿梭,抽身离去又重返。在鸮鸟鸣叫的茉莉黄里,飘走低声细语。
“《丛林》。”
“1943年,西印度群岛,林飞龙。”
诗句野蛮流浪在穹顶的浮雕壁画,立体派与超现实主义叩响印第安人的死亡城门。鬼神嬉笑冠冕假面,俯察垂问殷盛飨宴。
来者是何品类?
老先生倏忽抬手握拳,抵住煞白唇间。他的肺腑剧烈起伏,呛咳声闷堵在喉咙里。半晌,他手掌颓落。
刺眼鲜红的颜色从孱弱五指似飞鸟出逃。老先生却不在意地摩挲着掌心,他在淡漠驰神、侧耳谛听。
一曲终焉,灵魂得到自证。
它们完成了一场盛大的合奏。
老先生将画笔溺在颜料池,而后松开五指,缓缓向后仰倒在赭红的墙壁上。他的琥珀双眸扬起,眼角带泪。他知道在贝缇丽彩的水晶天之上,悬挂着一副永远年轻的画作。他抬头瞻仰天蝎座,嗓音轻不可闻。
“无意义,是意义的开始与终结……”
……
仁慈圣母教堂内,众生静默。
宇航员们如雪雕肃立,仿佛也被银版相片摄取了魂魄。
太空头盔隔绝了现世光景和未来须弥。从外窥探,仿佛黑体辐射的诠释,只是回声,遗忘,空虚——很明显,宇航员栖身于深潭之下,埋脸于夜梦之中。它们坐在密闭的屋子里堆砌积木太久太久,来不及从惊骇中长嗟,便再次坠落到另一颗幽深多梦的陌生行星。
这个世界,是一座巨大的剧院。
锣镲铙钹桴鼓相应,连缀响合,你方唱罢我登场。水袖起落,钗冠摇曳,花旦勾脚压步圆场而出。它云手抱月,眼波流转,婉转唱道:
“荒郊俱被雪来盖……处处楼阁似银台……”
“无我相。”
一缕啼哭哀怨山雪,它捏了个招蝶整袖,提腕缓手掩面。电子纹路浅泛银光明灭,蔓延至下颏和承泣。紫蝶簪花颤,雪白绒球晃,露出一把银蛇衔莲的长命锁。
“无人相。”
牧师环转机械手臂,以宫廷谢幕礼屈膝欠身。落座首位的瞬间,它做了个束紧领带的动作,变戏法似的换上一身革履西装。它蹬着高帮军靴,黑色礼帽盖着羊角。
“无众生相。”
管弦乐器解构,幽灵盘腿而坐。宇航员也被这句偈语按倒在地,它们如铁皮人般齐齐僵硬地侧转过头,纸糊泛黄的电影宣传海报跃入视界,像一张控诉的水费单。倒悬的山,摸天的海,黑白双鱼游于四象之上,三行血淋淋的哥特英文惊悚而凌厉:
“The world's gone mad!”
“The world's gone mad!”
“The world's gone mad!”
“无寿者相。”
戏伶继续念叨,唱腔似水银泻地。它落拓翻袖抖去,鎏金竖瞳铮然而瞠。
自我意志觉醒的第一步——从口腹舌欲的定义,学习最原始的矛盾规律。
定义,需要具备科学理论,掌握本质属性。
解构一架钢琴,同时也是对灵魂的穿刺,和对躯壳的解剖。在侵蚀手足时祂投掷矢量,在吞噬大脑时祂重塑象限。神经脊髓坏死,情感中枢葬亡,线圈螺丝和石油芯片嚼碎了白肉柴骨。祂唯独形上在心脏湮灭的那刻,祂问这个器官为什么绵亘、搏动、流血、泣泪。
器官回报以超越维度的分贝,熟谙音节的呐喊。
祂的唇瓣开始开阖,祂正模仿心脏频率。最后,眼睛成为飨宴的终餐。
定义,需要通晓哲学要旨,遵循逻辑规则。
眼睛不是晶状体、玻璃体和视神经的等等构成。眼睛是弦子、音乐、蓝色,是化学元素、基础序列和博物馆。矛盾对立寂灭之处,即是涅槃。
圣诞节的那一夜,星座紊乱,亦如杂乱无章的新生心率。十字架上被合奏喂饱的“人”,听到了千里之外亚马逊河的蝴蝶振翅的飓风,缓缓睁开了眼。
它瞳神枯竭空落,血丝蛛网涨满眼白,恹倦器官被确诊为病灶。然而这远远不止。景象涣散,视觉错位,它的视网膜像被乌黑刺青施加黥刑。
宇航员的对话尽收录在耳蜗,刹那间它似乎回到了无线电广播的发明年代,而收音机沙哑的鼓噪声方才粉墨登场。它于是开始翕张嘴唇,逡巡模仿剧院之声。它模仿空间站的传讯。它模仿鲸鱼的呦鸣。它模仿梨园的秋风。它声带干涩,只能吐出了几个不连贯的模糊音节,像一台闪动着黑白噪点的故障电视机。最后,它重复念叨着戏伶的说辞,练习掌握着人类的语言。
“无……我……相……”
“无……人……相……”
“无……众……生……相……”
“无……寿……者……相……”
它颠来倒去说着这几句偈语,手掌慢慢抬起翻覆,指尖似是牵起无形的弦,随后它屈起指节,攥紧收拳。宇航员侧脸的慢动作登时卡顿,成为被刻录进磁带的回环之律。宇航员转过脸来正首,又惊愕地撇开脸去看电影海报——像一颗拍打着蒲扇耳朵的忧郁大象头——一切都随着它手的伸张与收拢反复倒带,线性时间的发展被打断重组。
“忙把梅香低声叫,莫把姓名你信口晓!”那花旦以西皮流水嗔道。
这场荒诞的电影,又被逐帧剖析细来瞧。天地间所有声律都奔涌成饕餮的风、不餍足的铁,横冲直撞的雪崩,那些黑白灰的虚影被谱成多重奏的交响曲,朝它扔了无数冰雹。于是,它暂时把眼睛闭了起来,合上了对世界的一扇窗。
“忙把梅香低声叫,莫把姓名你信口晓!”花旦又嗔了一遍,像对它的恳切嘱托。那戏伶在唱什么?姓名,是什么?
它的第一个想法诞生了:疑问。它拨开五线谱的交横绸缪,透过火车的呜呜蒸汽,听到了羊毫摩挲纸张的声音,一位老人的咳嗽声,和眼泪滑落的声音。木椅被移开,凳脚与地板摩擦发出吱嘎一声。老人的手覆盖着一张硬质卡牌。随后他移开了手,露出一抹青绿。那也是戏伶凤冠的颜色。
绿色,是它倾听世界的第一种颜色,恰如春天是温情年景的序曲。黑白灰除外,它们是失落的碑谷,文明的沙洲。
老人将牌面翻开,随后他无声叹息,紧阖眼幕。这个动作他做了无数次,在他思念时。
狮子、飞鹰、天使、神牛环绕着月桂花环中舞蹈的少女。蛇衔尾,红丝缠,紫色飘带亲昵依偎着她。她双足交叉,手持权杖,开启了火车通向这个世界的门。
那是【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