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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燕归来

    它的第二个想法诞生了:寻找。

    从宇航员的视角看,它仍然闭合着眼,视觉于它并非必需品。人类具象器官的失去并不能隔绝它对世界的触摸与认知——那或许是一种“意识丝弦”的延伸。

    譬如,当它听到羊的咩咩叫声,和羊蹄的攀岩动静;抚摸感知到的是羊毛软绵绵的触觉,与羊角的坚硬质地,那么任何平面国度便能鹊起群山、陷落窈壑——莱布尼茨之刃剥离了独一无二的本相。它从弦的振动得知那是只羊,无论掀开羊毛后露出的会不会是机械设备的控制面板,它不在意。人们的创造即是为了重塑知性与感性的分类。

    若它吞咽下一层又一层跌宕的浪,它便能蕉下探鹿,云中拨月。

    而当它的手翻覆,它独为寂寞的旅客。过去的宇航员抗着盛满琴骸的棺材重登火车,它们大笑、饮酒、欢歌、唱诗,充满氢氦地升空。火车的穿梭开始倒带,领它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世界】向它抛来绫罗紫的阶梯。月桂花环簇拥着的少女轻声说,我的孩子。当你在黄昏时分迷惘时,回到高塔吧。回到我的身边。

    丝弦牵引着它无意识往上走,像候鸟归巢,叼着一截抓不住的浮木。先前的想法再次丢失,它俨然成为一具悬空的仿生人偶,脑壳低垂,肢体刻板。

    闪电和云朵从它身边静静飘过,轻薄如纸雕。从瞭望窗抛落的簇簇火焰苍白地灼烧着它。在它身侧的空旷,垂着一根钢丝绞绳缓慢摆荡,从穷崖绝谷垂钓着低鸣的钟声。风中的王冠碎成金箔,飞成山雀。

    铛——

    蓝调时刻滑下高塔,振翅飞离。

    铛——

    羹匙从乌黑的原始汤里捞起一抹鱼肚白。

    铛——

    黑夜垂落绸绒帷幔,一枕槐安。

    至此,黄昏、夜晚、拂晓由傅科钟摆的回响循环往复。然而这里没有日升月落。长久以来,黑的谱号垄断了这座荒城的所有,唯有高塔的一抹宇宙拿铁色温和矗立崖岸。

    但是在钟摆回转的每一周期后,高塔都会微不可见地向黑海倾斜。海蚀凿空嶙峋乱石,假以时日,高塔将会崩塌消陨。

    夜幕的褶皱里,藏掖呢喃絮语。

    ……:它不能一直丢失意识。

    ……:它不能在此刻停留。

    ……:它还在等待一场,庞加莱回归。

    ……:……

    “邶鸼。”

    “邶鸼。”

    “邶鸼。”

    一双无形的手将它从阶梯上推离,它踉跄挣扎之际,抬头听到几声微弱的呼唤。八卦搅翻缭绕墨池,锁链浅泛银磷微光。须弥之镜,芥子之影,像贝壳对海的回音。它脱身向海跌落,终于睁开了一双饱含惊愕、失落、恐惧的稚嫩眼睛。

    假如坠落的时间足够长,它会以为自己在飞。

    从此,它诞生了“邶鸼”的意识。

    火车在极光轨道上鸣笛呼啸远去。四个宇航员抬着一座棺材,从火车中漂浮划出。仁慈圣母教堂里,宇航员们漂浮到恢宏的十字架前,掀开白布,撬开镇魂钉,曝露一架正在缓慢解构的钢琴。

    宇航员们没有谈论钢琴曲、冬天、火箭和殖民地。宇航员们没有像大象头一样,拍打着蒲扇耳朵,反反复复去看电影海报。它们在戏伶登场的唱词前,沉默地喝下氢氦,破碎迷失在银河里。

    丝弦温顺地托着十字架上的“人”落地。亡灵在黎明到来前躬身消逝,弥散成纷纷洒洒的黄玫瑰雨。一只白羊专心致志地啃食大理石地板上的花瓣。那“人”手里攥着一张塔罗牌,低头茫然地注视着——

    【高塔】

    兰姆披着白布昏昏沉沉地睡去。他不曾记得桑得曼曾开口说过人话,不曾记得那场激剧而悲伤的战场厮杀。他终究再次遗忘了那个嗡鸣的姓氏。一切都是荒诞空洞的梦境。

    那“人”将塔罗牌掖进罗袍的口袋,随后迟钝地环顾四周。它看到一个披着白布的年轻人呼呼大睡。

    “如果我返回教堂时他还未离去,那么我就向他打个招呼。”它想。即使它并不理解问候的意义,但它仍选择这么做——一种仿佛镌刻在弦骨中的记忆。它艰涩地提起脚腕,调动双腿,朝被狂风吹开的门扉走去。2725K次列车仍停靠着仁慈圣母教堂的站点,尚未开走。

    就在它踏出教堂的一刹那,苦苦支撑破败穹顶的鲸骨蓦然散架,毫无生机地风化为一地尘埃。它似有感应地回过头来,同一条金黄竖瞳的沙蛇面面相觑。沙蛇盘踞着座头鲸的最后夙愿——一根指骨。

    它捡起指骨,沙蛇快速游动缠绕杖身,大张獠牙,随后也石化为闪烁鳞片的遗迹。人类是从鱼进化来的,此刻它扶着鱼的骨头,就仿佛站在百万年前的海岸,吹拂着亘古清净的风潮,倾听着经久不息的生命欢腾。

    手杖给予了它行走的勇气。它向前挥动手杖,继续朝驾驶室走去——它想知道那张【世界】的由来,它必须亲口询问那位老者——时刻表的倒计时却在此刻清零,火车机械音无情播报道:

    “乐谱加载完毕。”

    “芥子链接完毕。”

    “数据反馈完毕。”

    不——它沙哑而无措地喊出这个音节。它僵硬地迈开脚步,加快了交替的速度。然后,它学会了奔跑,从兜帽里倾泻犹如飞瀑的雪白长发。风蒸馏着它的肺腑,它的呼吸湍急而短促,暗溺湖底,火车却离它越来越远。漫天极光泯没于地平线,火车鸣着笛从大地崩裂的罅隙快速下潜,咆哮着独属于钢铁机械的刻不容缓。它赶不上了,它测量着电波距离,疲惫地撑着膝盖想。车厢的末尾,却探出一道身影。他摘下帽子,朝它挥舞致意。

    “Greetings——”

    “你的名字——是什么?”他微笑着大声喊道。

    “它们叫我,邶鸼。”它让临行的风肆意带走它的音讯,它也学着白发苍苍的老者喊道,“它们叫你,什么?”

    “劳伦斯。我叫劳伦斯。去追一只蝴蝶,去认识你的朋友。我们仍会相见!”

    他消失在硫磺蒸汽的尽头。

    它在此刻理解了问候的意义。

    “蝴  蝶……”它默念。梦中那座单调循环的朦胧高塔,忽而淅淅沥沥淋了场脉雨,在脑海中清润一霎,湿雨腥土的气味缠在鼻尖。

    “墨绿的茎干拔高,长出了尖刺……”

    “花骨朵缀满枝桠,挣脱了萼壁……”

    它听到了新叶抽条的声音,梦里有谁这么说。高塔有春天吗?

    它站在枕木上,拄着手杖遥望。金红朝晖刺破奔如羊群的云波,颤栗翻卷着缥缈奇谲的烟霭,在它压低兜帽的眉眼处扫下一片积阴。

    “魔鬼城……”它喃喃自语道。

    铁轨的一侧,戈壁荒滩,海市蜃楼。沥青霞谷如地龙盘亘,如绫罗飘荡。雅丹麓堡尖锐啸鸣鬼哨,火山狂野地吞云吐雾。广袤无垠的荒漠自它身后流淌横亘,连绵不绝的沙丘高歌着热风与烈阳。

    厄梅瑞洲的气候极端,从南至北,只有两种混乱轮转的境遇:苦寒极冬或是炙热盛暑。圣诞冬日,金锣腾空。地球不顺从太阳的引力轨道,乖张地和卫星群玩着躲避球游戏。海水从体表蒸发,遗留洁白的盐晶与疮疤。不时陨落的暴雨,连泊成湖的洼地,让海洋里的灾厄不断爬上陆地。

    铁轨的另一侧,断井碎瓦,乱坟废窟。被遗弃的城市是面目可憎的尼龙网,为地壳的空虚贴上无补的狗皮膏药。那里凿穿了成千上万的矿洞,荒枯了成千上万的甘蔗田。人们曾在凌乱搭建的屋棚下,不要命地抽着成瘾的古柯叶,炼水银,炼蔗糖,石化肺腑,毒呛鼻腔,用纯酒精烧穿肚肠。路面坑坑洼洼,月球环形山般荒凉。街道两旁散落着插着十字架的坟墓,耳朵和牙齿。城市背面,靠近伊甸园的地域,耸峙着铁齿铜牙、断续运转的大工厂。伊甸园仍然在给所有自动化生产的工厂下达法令,仿生人警督轮番编队巡逻监察。

    它赤脚踩着凯特皮履,顺着铁轨往回走。

    奇洛埃火车站的标识铁皮打卷,黏着锈渍。传闻说,沿着铁轨一直向东走,可以抵达不被海盗倾扰的码头。那里有一座通天银桥,联结的对面大陆拥有失落的黄金古国,足够养活厄梅瑞洲几百辈的劳工和农民,吃穿不愁。

    几步外矗立着的风蚀蘑菇阴影下,蹲着一个活生生的乞丐。“咩咩——”,羊冲他叫,叼着兰姆的亚麻破布往外扯。兰姆气不过,拎过羊角就把桑得曼往外扔。

    “都怪你!我把车弄丢了,还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我的枪都没了……虽然经常打哑炮,但它是把好枪,它帮我赚够了养活妹妹的钱……”

    “你根本不知道那堆破铜!烂铁!值多少钱!我起码还可以再举办一场拍卖或者摸彩!”

    他泄气地抓扯着头发,哭丧着脸道:“从火车站往外望,根本找不到雷池在哪……!啊,这帮道貌岸然的伪圣人!明明只要在禁区度过一个晚上,它们就得举枪清扫掉我们这些垃圾!”

    兰姆死死咬着嘴唇,已将对桑得曼的抱怨归根为政府的罪恶,他目光阴狠地在沙地里画圈,“上帝保佑,上帝保佑,我诅咒政府……我诅咒警督……它们最好集体报废,我以耶稣名义发誓,碰上它们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简直比经济大危机更倒霉……”

    他双手合十,许下不切实际的愿望。

    “……但愿我能空手捡到一具完整无缺的仿生人尸体,回收这个可比我干上一个月的活要轻松地多……如果我真能回收,我赌二十个海贝,连隔壁的班诺都得羡慕我的好运!……我好想念温妮。”

    他无力地耷拉着头,撇着嘴指尖一转,开始狂野胡乱地在沙地上写“Winnie”的名字。他干瘪的胃肠再也经不起跋涉的折腾,肚皮绷紧如鼓面,像塞进了一颗不可消化的酸涩苹果核——如果不是妹妹给他支撑,他早就绝望地死在沙漠里。他头晕目眩,犹如泡了喀耳刻的魔药,整个人上吊般摇摇晃晃。

    这回,桑得曼在被扔出去时,却不再野蛮倔强地跑回来叼兰姆。它突然高亢地“咩咩”两声,随后像离弦之箭般撒腿冲了出去。

    兰姆耳朵里塞了棉花般,听不清桑得曼的动静。他只顾低头反复念叨着妹妹的名字,抱着膝盖晃悠,上下眼皮又被粘上了胶水——刚刚他是被鲸骨坍塌的沙砾砸醒的,醒来时却发觉自己已迷失在荒漠之城。

    两朵阴影飘到风蚀蘑菇前,兰姆忽然如坠冰窖般心悸。他抬头一看,嘿,这白羊终于叼着别人的衣角过来了。他,兰姆,重获自由!等等——他瞬间瞪大眼睛——荒漠里、和他一样流浪到边陲的、活人?!

    兰姆激动地浑身哆嗦,却不慎呛到风沙。他剧烈地咳嗽,仿佛要把肺也呛出来。他用手拼命比划着。

    他失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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