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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晕而风

    兰姆掐紧金属喉咙,指尖拨动着精密的调试开关。他反复震声鼓气,甚至箍着喉管左右摆动,却愈发呼吸困难,惨白的脸涨得通红。他只能丧气地垂下手,摔在盘起的腿上。兰姆一手指向自己的嘴巴,又伸手左右摆动。

    兰姆:我不会说话。

    兰姆无奈抬眸向上望,眼皮堆起褶皱,饱含希冀地探看。那人兜帽沉沉,眉眼荫蔽,只在漫游间勾勒出柔和如云水蚕丝的深浅光影,就像行走在沙漠的无名隐士,一尊青灯古佛。它从低垂的眼睫里倾注目光,寂静似候鸟停栖于浅淡唇间,随后鸟飞走了。

    邶鸼:“我会说话。我叫邶鸼,你叫什么名字?”

    兰姆的眼锃然一亮,他抹平沙地,微长的鬈发从后颈散落,他在滚烫的沙砾间倒着勾写道:Lamb。

    邶鸼:“温妮是谁?”

    他骄傲地指向自己,牢牢握拳,双手横伸胸前,掌心向内。他的手掌一前一后,紧紧贴靠,像极为呵护地捂着和璧隋珠。

    兰姆:我的妹妹!

    “我的妹妹……”

    它默声转述着兰姆的话语,苍天里忽然卷来幕天席地的碎金沙砾,它便顺从生物本能眨动眼睛。于是它的眼球成为一颗自转的行星,跨越金锣烈日的直射,便坠入高塔梦境的跌宕。那恰是闪蝶的一次振翅,电子日历的一度颤跳,中子星的一场脉冲。橄榄绿的常青藤攀缘在宇宙拿铁的塔身上,它感到咸涩的海水掀起浪,翻过崖,灌进口耳鼻,割裂它的心脏,它淹死了。浪沫飞溅珀叶,常青藤也憔悴凋零。

    它的第三个想法诞生了:悲恸。

    然而它伏倒的躯壳再度直立,继续无知觉地攀登高塔。

    它又丢失了它的想法。

    兰姆见它抿唇缄默,服饰寡合而行迹诡秘,诧异地向它比划:你来这里,干什么?

    隔绝它和现世的第四面墙哐啷破碎,它涣散的瞳孔逐渐聚焦。声带振动、嘴唇碰撞的音调传进耳蜗的时间,比它想象得要漫长:“找一只蝴蝶。”

    兰姆眉梢紧锁,他模仿着邶鸼的发音,用缺水干裂的唇瓣咂摸:蝴蝶……

    他迟缓地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是什么?

    邶鸼:“那葛箩巳城呢,是什么地方?”

    兰姆一脸呆滞,半晌后又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又试图拼命敲打金属喉咙,来恢复机械的运行。兰姆讪笑两声,比划道:不说话,很麻烦,我并不太掌握手语……

    邶鸼:“让你重新说话的契机,是什么?”

    兰姆愣神,随后迟疑得将双手掌心相合,放置胃部转动。他的脸颊突然羞赧涨红,肢体僵硬地畏缩。他又把头埋在了臂弯。

    邶鸼并不理解兰姆难堪的意味。它只是思索着得出结论:人,需要吃饭,才能维持身体机能。

    它拍了拍桑得曼的羊头,问:“哪里可以最快获取食物?”

    桑得曼叼着邶鸼的衣角扯了扯,羊蹄扬起指向仁慈圣母教堂。教堂的栎木跪椅剥落了漆皮,陈旧而斑驳,人们曾在这虔诚祷告、啃爆米花,等待远方火车的到来。白羊在十字架下、钢琴残骸前驻足。邶鸼将手杖靠在钢琴上,倏然以手指本能的条件反射去触碰黑白键盘。咚!

    雨夜的惊雷再度劈落,一切工业造物都重返自然。它终于抓住了那一缕反复丢失、飘忽不定的迷惘思绪——

    怎样的生命,能从解构的乐器中孕育而生?

    人是从母亲的胎腹中诞生的吗?它有母亲吗?它是谁?名字能够诠释什么?它是人吗?【世界】牌中的少女是谁?劳伦斯是谁?它们是人吗?

    它需要摄取食物吗?它会感到生命力的流失吗?兰姆是人吗?人的概念究竟如何定义?身份认同究竟如何植入?它从哪来、到哪去?……在无垠惊疑与怅惘之间,它“看”到了更多、更多:灯火通明的剧院中,死者在棺,生者狂欢,西梅里冥河长流魅影。铿金霏玉的琴声里,乐队热烈弹拨吉他和贝斯。人们抹上骷髅的黑白油彩,燃烧柯巴树脂和香烛,撒下净化灵魂的盐和橙黄的万寿菊,以人偶、面包、糖果布置松椅上的祭坛。嘉年华的庆典里,银白的月亮被烛火熔化,如松脂滴落,将痴痴凝望的它裹成琥珀,裹成蚕茧。

    “孩子,不要盯着月亮看,眼要瞎。”

    它正无意识地紧攥着【高塔】,牌缘划过指腹淋血的瞬间,世界的呼唤传来,它跌入自己的躯壳。第四面墙再次破碎,它蜷缩指掌,火车与时间已无法倒带。它对自己说:“只是一只蝴蝶。”

    它只需去追寻劳伦斯的传讯,寻根问蒂对它来说没有意义。恐惧并非来源于未知,而是终极的全知。

    它摸索着牧师的布道台,去寻找食物。搬开盛满圣水的瓷瓶,底座有方形的切割痕迹。它的指腹恰巧按动木块下陷,电子音适时响起:

    “我们为何欢庆?”

    牧师在设计教堂地窖的六位密码时,将诸多巧遇的戏剧元素珠联璧合。圣诞冬日,管弦乐队。钢琴续曲,爆裂鼓手。光怪陆离的梦境,悠远吟哦的戏伶。若此地为现世,那么,它不能落入庄周的窠臼。

    它说:“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它不再彷徨,在幽蓝的九宫格上输入“323632”。

    电子音欢欣鼓舞:“上帝赐予我们快乐!”

    桑得曼转过头,紫罗兰横瞳澄澈似水晶,温和纯粹地望向邶鸼。

    邶鸼:“你想说什么?”

    白羊摇头。

    邶鸼不在意地拍了拍手,将尘土漠然抖去,然后拾起手杖。

    十字架翻转,布道台前的尘埃由齿轮和履带分离,像不规则的裙摆褶皱。地窖无声息蔓延着如潮的森冷白雾,而后被炙浪覆灭在崎岖礁石。一道犬牙呲互的阶梯通向幽暗地底,这不像单纯的食品储藏所,更像是一座防空避难所。

    但桑得曼没有率先试探阶梯。它忽然反常地焦躁转圈,咬着自己的羊尾,然后飞奔出门。

    “嗯,要和他人分享你的收获……”邶鸼想起来了,即使它不知道念头的来由。它才迈开一步,门外轰隆震响。

    歪斜的风蚀蘑菇坍塌了。

    石块沉甸甸压着兰姆的腿。他用颤抖的手抹开涌溢的血,那血液从被穿刺的肌理中流淌而出。可他却不敢啜泣,旋即对着邶鸼怯生生地低头,不断地敬礼、叩击肋骨:对不起、对不起……

    桑得曼用羊角奋力顶开周围巨石,想拱到兰姆的怀里安抚他。兰姆却以最后清醒的神智,将挣扎的桑得曼推开。他抓扯着头发,嘴角下撇,恨不得学鸵鸟把头埋进沙地里。糟糕、糟糕透顶……!他的呼吸急促而剧烈,眼眶干涸却落不下泪。

    这个年轻人,脱水、饥饿、哑巴、瘸脚,无法掌控自我的神经、器官、情绪和记忆。他以钢丝断裂般的尖锐从喉管挤出气流的哀啸。别搭理我、不要看我……!他用手死死挡住脸。他逼迫着自己遗忘所有投注的目光,痉挛蜗缩在埋住他的碎石里。

    起初,只是颅骨和石块的磕磕碰碰;再接着,他咬牙颤抖着把头往石棱上撞。他好像砧板上跳动的沙丁鱼,锋利的刀霍霍剐去他自卫的鳞片,他大口粗喘着弥留之气。年轻人痛苦地抱住头。他凭气音偏执地叨咕: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

    石块上没有泪,但流下了血。

    桑得曼试图挡住邶鸼的视线,但是于事无补。它只好悲哀地叫了一声,湿润的光在眼里打转。

    它的第四个想法诞生了:恻隐。

    它掀开兜帽,蹲下来察看着受创的程度。挫伤深度超过真皮层,皮绽肉开,淤青出现得太快了。它想。

    邶鸼专注地盯着石块的覆压面,然后说:“温妮。”

    兰姆的“废物”骤停,一动不动地蜷曲。

    “抱歉,没有酒精消毒。”

    就在兰姆僵滞的刹那间,邶鸼的手和羊角齐力推翻石块,石块苟延残喘地摔落。它扯下罗袍的长边,有条不紊地在桑得曼的抬助下,迅速包扎好流血的伤口。无光反射的漆黑布料像是偷走了兰姆的一截腿,空荡荡地以阒寂太空拼接。“只能先止血了。”邶鸼说。

    最后,它将勇气的支柱递给年轻人,直视着他说道:“活着,去找你的妹妹。”

    兰姆小心翼翼地睁开眼,温吞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兰姆终于看清了隐士的眼睛——浅淡莹润的蓝眼睛。无悲无喜,而温煦。

    邶鸼把手伸给他,年轻人趔趄扶着羊角站立,却不敢再多看它的眼睛。

    他局促地把手上的鲜血抹在衣角,然后晃荡着瘦弱的双手交握。

    他习惯性地低声下气,遮掩的目光闪烁,无声哽咽着:……对不起……对不起……谢谢您……

    它莫名感到低落,蹙眉纳闷。它像是握住了一把颤抖的枯柴——这年轻人挨饿了多久?

    可它只说:“看看能不能走路,应该没伤到骨头。”

    “噢……好的,好的……”

    兰姆扶着白羊,一瘸一拐地蹒跚迈步,最终狼狈地踏上了通向地底的阶梯。芯板缓缓合拢,桑得曼用羊蹄拨弄着电路开关,“供应站”的荧光字样顿时熠熠生辉,新风系统开始运转。

    这方尘封已久的平台像实验室,微型的钛金属板与玻璃管道构建理性的乐园,拓补扭结的结构通过计算机谱写的算法涡旋。中央器皿像水族箱,水母形态的非晶体冉冉升起,随着人们的谈论、走动而叠歌——光射与声波不同,它的方圆色彩也变幻。方桌上的手稿整齐修订叠放,题写着晦涩难懂的炼金术语与符文。

    幽蓝光染的壁柜正盛放着整排营养液,兰姆拧着脸颊使劲眨了眨眼,才醒悟这竟然不是幻觉。

    兰姆的糟糕心情是苦夏的暴雨,惊乍来去。看到营养液后,他就像磕了毒蘑菇般痴醉。他梦游般提着脚踝,嘴皮发抖,眼泛泪光地扯过针管,开始给自己打点滴。他挨冻似的地裹着输液架,反复调试嗓门,终于说出了和邶鸼会晤以来的第一句话。

    “谢、谢谢您…!”

    “请问您,饿不饿?”

    邶鸼说它不需要,照顾好他自己就行。

    兰姆搜罗了全部的营养液,挂在输液架上,将手杖物归原主。邶鸼翻阅着那些手稿,上面绘就着建筑设计的草图,细致考究地标注着比例数据。我对这片土地的语言文字很陌生,它想,如果有图书馆的话,我需要寻找文献阅读学习。

    邶鸼翻到最后一页,末尾的署名是“Xaviera ”。

    “兰姆,”邶鸼复述了一遍那个署名,问道,“你听说过吗?”

    兰姆茫然摇头。他想起先前邶鸼的问题,犹豫着答复:“葛箩巳城,我没有听过。我只知道我和妹妹住的地方叫伊甸园,伊甸园城墙和雷池外的区域叫喀耳刻铁幕,也就是禁区。”

    “蝴蝶,是吃的?还是穿的?”

    邶鸼回忆着高塔里的褪色念想,忖度着给出残缺的定义:“……一种长着翅膀、会飞的昆虫。”

    “昆虫?翅膀?飞?”

    兰姆说:“除了海洋灾厄和仿生人之外,我没有见过其他会飞的物体,只有沙子。”

    邶鸼认真翻阅了几大摞的手稿,无一例外都登记着那个名字。在其中一本的底部,压着两张卡片。附在卡片上的标签用潦草的英文写道:这是两张依靠无线射频技术识别的许可证,凭它自由可乘坐地下铁。带走它时,请将我的手稿妥善保存,不要将它遗忘。

    它本想将那些手稿打包带走,但桑得曼惊恐地扭着头倒退,拒绝像匹骡子一样驮运货物。于是它只好暂且作罢。

    邶鸼收起车票时,忽然侧过脸问:“你除了妹妹,没有其他住在一起的人了吗?”

    兰姆点头:“没有了,只有羊。”

    它们结束问答,继续向下走。它们静静淌过暗河的桥,像工蚁奔走在巢穴。兰姆推着输液架,低头紧紧盯着脚底,生怕踏空。

    邶鸼抬眼打量着由钢筋铁骨搭建的庞大溶洞,说道:“这里也有一场解构。”

    “避难所”先是以铁灰色的混凝土与石灰石粗犷铸就,不久后便被赋予了流光溢彩的意味——洁净透亮的玻璃悄然倒映着钟乳石,希腊列柱庄严肃立,罗马拱券跨空雕砌。非欧几里得几何与线性的设计,将巴洛克式的山花珍宝、洛可可式的贝壳羽毛集萃镶嵌。吊灯的光晕轻柔,蜂巢构造的淡黄穹顶仿佛下一秒就要淌蜜,菱形瓷砖是冷硬的银。

    ——所有的古典建筑,都被切片、移形、颠倒、错位。

    古老恢宏的神龛之下,隐藏着后现代主义的痴心幻梦,和对柯布西耶的粗野嘲讽。

    这里是地下铁。

    不同于地表腐朽、风沙掩埋的火车铁轨,这里清洁而美丽,宛若自由的应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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