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阶梯向地底绵延横陈,钛金属板切割晦暗视野与空旷回音。兰姆把脚步放得轻巧,生怕掉落到地幔——管道并非用铁架支撑,而是边缘波动、缓慢呼吸的伞状生物。它们仿佛仍然孤零零地徘徊在那座供应站的模型里,而器皿里盛着的殷红液体是沸腾岩浆。它们跟着指引的路标向左转,再向右转,越过无数楼宇般架空的隧道,和被封禁的岔道口,一直向下走。一列列闪动着二进制数码残影的地铁从头顶静谧穿梭。进站的闸口含蓄地掩在逼仄转角。
兰姆悄悄拉住邶鸼小声道:“您先等等——看上面的摄像头,我认得它。从禁区入境的金枝门里,也有这个。我敢以上帝的名义保证,它比隔壁班诺的拳头还要邪恶!”
“有很多、很多人,没有通过检测,永远告别了家人——它们全部倒在了它武装枪口的火蛇之下……”
邶鸼从口袋翻出车票,偏头把其中一张递给兰姆问:“它检测什么?虹膜还是声纹?”
它动作一滞,陌生的名词正习惯性地从唇齿间熟稔吐露。在第12号和第14号蓝之间,它想象出了一种从未见过的颜色。换言之,常识、认知、记忆、本能,谁的馈赠?
“基因。”
兰姆快速絮叨着政府的话术,“组成你的每一个粒子都将在它的法眼之下无所纰漏……有史以来,最严谨、最快捷、最全面的生物密钥检测技术。当你走进它的射程范围内,你那湮灭在风沙里的祖辈坟墓都得被掘地三尺——监控之下,没有秘密。非公民者,一律处决。”
兰姆一顿,继续嘟囔:“……每个公民,都需要去政府登记才会拥有许可证。我原来的那张,和我的车一起丢了……也不知道这两张车票哪来的,登记的又是谁的名字……”
他眉头纠结地拧在一起:“……您乐意原路返回吗?很大概率我们都会被这套系统击毙……”
“嘘。”
兰姆骤然噤声,茫然地盯着邶鸼竖抵唇间的手指。随后他惊惶地攥紧输液架,鬓角刹那间分泌涔涔冷汗,望向背后的阶梯。
它们终于领悟了伞状生物的原貌——变异的担子菌门物种。临近的一截玻璃管道突然断裂脱节,真菌蔓延菌丝,环笼着唯一的通行路轰鸣下沉。
金属碰撞的踢踏声,枪械上膛的咔嚓声,像一队训练有素的卫兵踢着正步,朝闸口发出威慑警报。邶鸼眯起眼,隐约瞥见交织晃动的黑影、惨白灯光和幽绿火光。这片地下铁被谁重新接管了?
“你能从脚步声中判断出,这是你所说的仿生人警督吗?”邶鸼默声问询,瞳神却古井无波。
它似乎尚未诞生对死亡的惊惧想法,因此枪口中射出的不是硝烟子弹,而是白鸽繁花。
“不、不知道……”兰姆慌忙地咽了口唾沫,微弱的尾调怪异地拐了个弯。“我只听过它们在沙地列队行进的声音,我被阻拦在外围,也不敢近距离观摩……”他紧接着听到邶鸼问:
“警督只要探查到禁区中的生命,就会执法,对吗?”
“对……等、等等!”
他颤颤巍巍地扶着玻璃,下意识追随它的身影,蹒跚地朝闸口绊了两步。随即兰姆瞪大眼睛——
“开始检测。”
邶鸼低头思索着将车票放置在验证闸,随后对着摄像头抬手伸张。从鱼掌静脉的绵亘蜿蜒,摄像头开始对肢体挑筋梳骨。它将每一扇翩翩欲飞的翅膀斩断,化为肩胛骨;它将每一片静静起伏的腮板脱水,化为肺叶。它解冻细胞,溯游血脉,跋涉在心脏与大脑间,古板固执地摇头扫射。它凝视流动蓝波的刹那,它也落入黄昏时分的迷惘。兰姆忘记了呼吸,摄像头忘记了火舌的吞吐,最后它低低嗡鸣。
“公民Cecilia,通过检测。”
它想,我是梅斯特罗姆漩涡里的人。
“这不是我的名字,我却依旧能够存活,”邶鸼说,“命运已为我们安排好了一切。”
“这片地下铁是那位供应站女士的设计手笔,也是她给予我们通行的许可证。”它用手杖指挥着白羊的通航,抬起淡眸认真述说,“若我们为伊甸所斥责,而你被命运的潮水牵引。”
“我想我有责任,护佑你的生命安全。”
它不懂得解释肇因,仅仅简略说道:“灵感告诉我,你不宜在此刻同它们会面,而是通过它。”
金属碰撞的踢踏声愈来愈近。
兰姆将手插入沾血的鬈发,触碰到了那块狰狞的伤疤。他疼痛地咧开嘴,探火取栗般飞速将车票扔到验证闸口。他的语调登时坚若磐石。
“我听您的!”
“公民Lamb,通过检测。”
他身形晃荡,搂过心爱的输液架,扯过羊角开始单腿狂蹦。他忽然驻足,猛的回头喊道:“您不走吗?如果对面是敌人的话,我们没有枪反击哇?”
邶鸼两指夹着他遗漏的车票,摆动手腕将其飞还他怀里,平静道:“今天的地下铁,不会有人死亡。往前走,兰姆。鲸鱼说,我需要会见它们。”
兰姆顺从手杖的指引,胡乱地点点头,拖着瘸腿往下跑。
黑影摩肩接踵,如石笋叠嶂;铛啷声淙淙翻涌,滴落暗河。环形壁灯在金戈撞击中闪灼黯淡,玻璃管道好像古墓甬道的重现。阴风碎成几瓣瓷片,凉丝丝吹来飘飞的磷火,和熄灯的号角。
当生物弃明从暗时,它的视觉光敏度会逐渐增强。
瞳孔直径扩增,视紫红质复原,完整的暗适应需要一炷香的时间。彼时,远方的月台传来救世主钟塔的轰鸣。它默默守望着地下铁百年的巡夜与寂静,而今日,它终于迎来了十声钟响。
邶鸼听到前方涌来应和的号角。
倘若幽暗的青芒镶在须状触手上,它就不是磷火,而是箱水母那名为埃奎明的蛋白质。金属立方体幽幽旋转前进,垂荡的触手仿佛飘带殓裙,冷淡地萃析着剧毒刺丝,喷薄着飞掠的烟雾。它停驻于进站闸口前,宛若倨傲孤高的王女矗立,同人类进化的眼睛掩在冰蓝面纱下,隐秘地窥视着隐士。
其后的两列部队中,为首的将领是背峰衔接齿锯的僧帽水母,一位抗着白色和平旗,一位抗着蓝色胜利旗。装载轮滑的蓝环章鱼和脊背生翼的长吻海蛇,肃穆庄严地敲击钢片琴,晃鸣月牙罄。白鲨以鳍奏鼓笛,乌贼以口吹管号。
更远的梭鱼方阵挟枪械,踢正步,振聋发聩的征伐呼声恍令群山崩塌。
隐士静静审视着这群类人的海洋生物,它猜测菌菇的地底隐匿着一处广场,才能容纳如此磅礴奇谲的军队。它试图以人类的语言翻译它们的呼声:“格亚维勒……”
然而它依旧无法理解异族的语义,垂在笼袖中的手指规律起伏,像在弹拨琴键。音叉效应,它想。它闭上眼,拉开大脑皮层的帷幕后,它眼前的自我盘腿坐下,披着白大褂,怀中捧着一架收音机。盲音频道被它飞速翻转,动作熟悉地仿佛重复了千万遍。生涩断续的钢琴声又在它耳畔降临。
不是这首、也不是那首。它转头眺望实验室的玻璃窗,它看到了连绵白皑的雪山,棕榈树和椰子林。记忆中,供应站里的水族箱被无限放大,水母拥有出炉银粉的光晕倒影,在它陌生的脸庞和瞳孔上游动。盖革米勒计数器嗒嗒地响。
“格亚维勒!格亚维勒!瑞拉!”
军队占据了整座玻璃管道。步兵收起枪支,暂停步履。军乐演奏完毕的尾音滑下钟塔的屋脊,王女背过身,沉郁严肃地念诵祷文,全体部队垂首默哀。
长久的沉静后,部队抬首敬礼,王女再度端详着隐士,仿佛郑重期候着它的致辞。而它瞑目低声致歉,并礼貌地伸出手:“我需要您方频率的密钥。”
王女缓缓旋转一周,递出触角,剧毒的刺丝扎进它的脉搏。
“它”放下收音机,摸索着手边的瓷砖,而后摸到了一把枪。“邶鸼”迅速拾起上膛开栓,瞄准玻璃窗连发六枪!
第一枪击碎了水族箱的幻影,第四态的水淹没它的眼睛,它呼气吹出的是透明气泡,像平行宇宙悬浮的膜。第二枪震破了玻璃窗,碎片重塑成三角棱锥,折射出彩虹光带。第三枪燃起了基浪,植被焚尽焦灰,热带的风将放射尘卷起,黄金沙漠晃动着在漏斗中倒计时。
第四枪。第五枪。古老的幽灵船如鸦雀乍惊,腾空飞升,朝银河航道驶去。海水翻覆群山,电影海报的预言成谶。
最后一枪诱发了雪崩,潮汐引力与飞泻灰雪同歌飘转,将实验室霜冻覆压,定格为水晶球中的渺小建筑。水晶球朝暗室永恒陨落……
王女注视着它,低声道:“过去的无尽之途已缓缓展开……”
“请您在掌管潭水后,重返未来,复生我们的王。”
它久久凝视着隐士,随后颔首谢礼。
“在这片土地上,如果您需要协助,请跨越极光的铁轨。我们的族群,在魔鬼城底定居。”
隐士允纳道谢,目送着王女统率将领,从列队高呼的“格亚维勒”声中抽身而返。阅兵终焉,军队隐退,玻璃管道缓缓上升,恢复来时的阒静原状。
然而当它拾级而下时,邶鸼敲了敲颅骨,察觉到这个盛放着思想器官的场所,被海洋打造成了古怪的回声室,联通着地脉的震动和太空的悉语。它又回想起了那群宇航员,和夜幕褶皱。
那样振聋发聩的呼告,或许还能再回荡整个百年。
阶梯的尽头是一部电梯,它尝试了轿厢中不同地层深度的按键,只有一层可以抵达。第四态的水似乎顺着它的幻境流入溶洞,气泡里盛放着荧光小菇。珊瑚菌根如树,似旗鱼摆尾,缠绵着月台与隧道。电梯门缓慢敞开。
一副九宫八卦图赫然盘踞在月台的列柱,古朴文字诘屈聱牙,浓墨饱蘸,在纸草心腹遒劲题写着“中宫太一”。兰姆愣怔仰望着这副旷世巨作,肺腑的震颤也凝滞。
钟塔的指针划过一个刻度,一列地下铁到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