曝衣楼近来更为热闹了。
城内的杨家放出话来,要以舞降神,给死去的杨公子招魂。嘿,大变活人的戏法不少见,但复活死人的法术倒是闻所未闻。大家也好奇,这敢施行这等倒反天罡的法术的神人是谁。
他们很快就知道了。
辛酉月,己亥日,正是中秋的日子。这天角木蛟高照,天德合当值,午时一刻,神坛静静地摆放在天井中央,在耀眼的日光中,香烛的烟气袅袅上升。曝衣楼上人叠人,楼外人从人,都眼巴巴地等着这场表演的开始。
“咚。”沉闷的鼓响了一声。
众人心头一震,仪式开始了。
头戴青黑贺帽的陶若冼手持香烛,率领一众修士排成两列,两步并作一步,由左至右斜前方缓步移动。观礼的众人都屏气凝神,看着他们依次站定成圆形。
陶若冼等一干人盘腿坐下,开始念诵经咒,转眼间还晴朗的天空竟然密布乌云,众人抬头正惊讶不已,一道闪电已然劈了下来,等惊魂未定的人群再看时,骇然发现神坛已经四分五裂,酒水纸钱散落一地。
有人惊呼,再定睛一看时,一个身着赤黄青白黑五色锦衣,身披缠枝牡丹纹云杉的身影落在了落银楼的房檐上。风拂过,将她的长衣吹得扬起,而她就在上下纷飞的衣摆中转身——如白雪般的肌肤掩映在似晕似云的宽袍大袖中,衬得整个人艳若桃霞。
众人还在回味中,眼前的女子已然开口:“汝等唤吾何事。”
陶若冼已经恭敬地跪在地上,头叩地,手捧鹿蜀道:“请鬼神大人赐阵,归还杨生魂体。”
万松云冷笑一声,拂袖道:“笑话,已死之人乃天煞孤星,□□已毁,七魂六魄也已归入轮回台,我如何帮你寻得?”
陶若冼继续说:“小人在蜀地寻得古鹿蜀残骸,可以此坐阵,请鬼神大人打开六道轮回之门,唤回杨生。”
万松云不说话,只是抱臂站在原处。方才行雨令召来的乌云已经慢慢散去,日光将万松云整个人笼罩在金色的光辉中,众人这才看清她的眼珠几乎透明,当她懒散地抬起头,冷冰冰的目光直射过来,令人泛起一阵胆寒。
万松云见围观者纷纷低下头,心中不由得发笑,她稍微动了动肩膀,就又有一些人缩起了脖子。好好看着,接下来她要干的也正是让人吓得缩头缩脑的事。
万松云大喝一声,脚尖轻轻一点已经跃身至陶若冼跟前掐住他的下巴,“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区区凡人也敢在此地设阵召唤本仙,本仙偏不如你的愿!”她环视这金碧辉煌的曝衣楼,冷笑道:“我就砸了你这破楼!”
紧接着,万松云游走之处瓦砾飞溅,尖叫四起,石头木头纷纷从高处溅落,聚集的人群四下逃散。一片混乱之中,远观的张氏说:“阿母,我看此女就是一个江湖骗子,血阵即便开启了,她也未必能镇得住。”
杨老夫人说:“不急,只要此阵一开,就没有人能逃得开。”她浑浊的双眼看向张氏,说:“包括陶道长。”
张氏心中一惊,连忙低下头:“阿母,我……”
杨老夫人不再分给她一丝一毫的关注,而是示意家丁,可以动手了。
霎时间,曝衣楼相邻的街市燃起了一簇簇熊熊火焰,把准备离开的人群堵在了里面,人群慌张起来,都在推搡着,尖叫,但是有人冒险冲过火焰,却被乱刀直接砍死,见有人死了,崩溃的喊声响起:“杀人啦!!!”
万松云五感俱明,她见四周突发的骚乱,却不见杨老夫人和张氏,觉得不太对劲。那日,杨老夫人要求她与陶若冼一同在曝衣楼制造一起骚乱,以报曝衣楼克子之仇,但从未提到当街纵火和杀人啊。
正当她疑惑之时,一道致命的霸道剑意向她刺来,万松云后退闪过,那锋利的三棱剑还是在她脸上刺破一处创口,转眼间伤口处蔓延开金色的火焰向脸颊烧去,而万松云只觉得脸上一疼,她体内的鬼气便硬生生将那道神力抵掉了。
万松云冷眼看向始作俑者——一个穿着粗布长衫,下半截裙装已经破破烂烂的女子,正手持柳叶剑站在几米开外候着她。女子立起剑,让万松云的血顺着隆起的剑脊汇入剑锷上方的血槽,片刻后她开口:“有鬼气,但你居然能化解我的三花五毒针,莫非,你是谪仙?”
万松云还未开口,那女子又说:“啊,哪怕你是谪仙,你杀了人,就该死。”紧接着一招大漠横波,将排山倒海之力向万松云面上劈来,万松云划开指尖在空中撒出一道血线,念道:“九天神威,敬请上苍,请听神诀,血降!”
那女子见万松云竟然血祭,露出厌恶的神情,手上力道不减更重,铺天盖地刺来的血针将那柄在日光下银得发亮的剑砸得乒铃乓啷,但女子身上分毫未伤,她大喊:“看剑!”十成十的力道破风劈了过去,万松云一咬牙,调动全身力气来挡下这一剑,只是她前几日刚受过伤,面对如此神威还是没有半点招架之力,于是眼睁睁地感受到千万剑意凌迟一般经过她脆弱的肉身,只差一击,她的修为就要散尽了。
看见万松云吐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瘫软在地,持柳叶剑的女子走上前去用剑指着万松云的脖子,问:“看你鬼气不甚阴邪,怕不是个初出茅庐的小鬼,怎的也敢在市中闹事?你背后的人是谁?你有什么目的?”她见万松云的牙都被尽数染红,嘴唇一动一动,于是凑近了些,问:“嗯?大声点。”
万松云咧嘴一笑,配上她满脸满身鲜血更似修罗,她轻吐:“阴,师,娘,娘。”
下一刻,女子眼前一花,一张与万松云极其相似的脸带着鬼惻的笑容出现在她眼前,随之出现的,还有地缚蛛。
李松云趴在一只地缚蛛的背上,一边指挥它们攻击众人,一边赫赫笑着,万松云早已逃到一旁,冷眼看着,在看见一只地缚蛛爬上房梁,将脚扎进迎面躲闪不及的三人胸膛时,她冷声道:“别攻击百姓,他们是无辜的。”
李松云闻言扭头,夸张地说:“你都被打成这个鬼样子,还差一口气就又要去见阎王了,还替他们说话?难怪你睡了十五年都修不成鬼仙,母亲还得指望我啊。”话音刚落,她座下的地缚蛛就被柳叶剑劈成了两瓣,而李松云立刻化作一团黑气躲开,剑意划破地面,带着摧枯拉朽之势向万松云袭来,李松云拎起她绵软的身体,堪堪躲开。两人刚才所在之地立刻留下一道两三米深的裂痕。
李松云萦绕着万松云,见状不禁咂舌:“你惹上了什么怪物,这么强的真气。”
半天没听见手下人的反应,李松云才发现,万松云早就垂下了头,几乎成了一个血人。她心里一紧,探向魂核,还好,阴魂珠保护着她的阴丹,这才留得她一丝性命。只是,对面这人太过难缠。李松云没有留意她的鼻子淌下了鼻血,否则她就该高兴,自己离结成阴胎又近了一步,离回到母亲身边又近了一步。
原处的张氏看着曝衣楼上的血雨腥风后怕不已,她向后退,被身旁的杨老夫人抓住了手臂。此刻的杨老夫人眼中只剩下狠戾,她恶声恶气地说,“人都已经到齐,这场戏也得开始演了,你,去启动阵法!”
张氏看着眼前如同炼狱一般的情形,心中止不住地后悔,她颤声劝老夫人,希望唤回她的一丝理智:“这事官府迟早会查出来,到时候即便夫君复活,他该如何自处,他本性纯良,要是知道他是在街邻们的尸骸上重生,他……”
张氏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只脚踹在心窝跌倒在地,她绝望地看着杨老夫人,和渐渐逼上前来面无表情的家丁,摇着头往后退,心中满是绝望:“阿母,求您……”
忽然,她身后响起杨生的声音,“华银,你终于来找我了。”张氏颤抖着回头,只看见重重叠叠的黑雾以及无尽的黑渊。
杨老夫人对张氏惨烈的嚎叫置若罔闻,她回头看见曝衣楼周身腾起绿光,就知道这场血祭应有的阵眼、祭品、法师都到齐了。而如今她需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儿子的归来。哪怕她因此付出一切,变成一抔黃土,哪怕儿子恨她怨她,她都无怨无悔。只要儿子能够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