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风刮破屋,凄啸响瑟瑟。
棠溪昭跟着那小乞儿,悄无声息躲过看守西郊的兵卒,从一柴堆处缝隙钻入,溺在臭味儿里行了百步。
推开嘎吱作吟的木门,里头站着三个衣衫破旧,身型各异的男子。
“武神大将!”
“拜见武神大将!!”
孙三宝比李大牛还要激动几分,恨不得五体投地拜个大礼。
彭良没有先前狠厉的气势,即便梗着口气,也要为五石米折腰,多少只是神情扭捏些。
“……我名棠溪,你们不必拘礼。”
抚去肩头与发间的雪粒,棠溪昭晃了晃脑袋,白珠耳坠随之轻荡,雪光似的擦过颊侧。
“事儿都查清了?”
话经问出,李大牛的喜劲儿霎时削弱,还是孙三宝巴巴走到跟前回话。
“查,是查着了……但我们都是猪脑袋,没查个明白。”
“如何不明?”
“这事儿说来话长,其实……”
“人儿没查到,但找到了线索。”
彭良哪里肯听孙三宝磨磨唧唧,直截了当,将他们这几日忙前忙后的结果说了出来。
不待棠溪昭开口问及,早就等着这一刻的李大牛,忙不迭从兜里摸出一枚腰牌。
“当时天擦黑,刘谷刚进西郊口就被撂倒了,说是压根儿没瞧见影。像是有功夫在身,来去无踪的。”
棠溪昭原还预想着各式各样的情况,但当那腰牌接到手里,胡乱翻涌似海浪的思绪,霎时被封冻。
熟悉的檀木腰牌,正面刻“罄”,翻面一看,刻号“拾九”。
李大牛和孙三宝不晓得这腰牌有何干系。
彭良心眼多,在外边儿也混得多,瞧两眼就识出了这玩意儿。
“刘谷说,分不清是人是妖,是男是女更是不知。”
话至此,棠溪昭已无需再问。
一时间寂静无言。
三人互换了一圈眼色。
他们发动西郊大半人手,翻遍犄角旮旯,但真就如鬼作恶一般,再抓不出其它线索。
乃至拖到今日才敢交差,原就没多大把握能讨得五石大米,但好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能求得一点是一点。
李大牛在肚里演练了千百遍跪求的场景,孙三宝那套哭爹喊娘卖惨的说辞更是烂熟于心。
就等武神大将一声叹息,他俩才好发作。
小乞儿仰着头,揪了揪孙三宝破成条的衣袖。
后者故意板脸扯走袖子,没有半点儿要理会的模样。
不死心的小乞儿又揪住他的袖子晃了晃。
“唉呀!孙小宝!”
孙三宝烦躁地将弟弟拽到角落,压低声音斥道,“没有就没有!哪有那么多糖吃!!再吃,牙都掉光了!”
“你明明答应了的……”
孙小宝瘪着嘴,可怜巴巴地控诉着,脏兮兮的小脸皱成一团。
方才满月宴,棠溪昭往荷包里塞了桂花糖,原想拖闻予濯带给芽芽,一来二去给弄忘了。
“喏,这里边儿有几颗糖。”
棠溪昭解下朱柿色的荷包,弯下腰,递给那蓬头垢面的小乞儿。
“算作小宝的鞋脚钱。”
平日里在街头乞讨,见过不少花花绿绿金丝银线的鞋尖,嗅过许多翻飞逸动香味儿的罗衫衣裙。
但那些路过的贵家小姐与潇洒公子,或鄙夷捂鼻绕行,或逗狗似的讥笑着扔锭银子。
何曾有这般满身香气的仙女姐姐,愿意笑脸盈盈地给他糖吃。
孙小宝愣愣地伸手去接——“啪!”
手背却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打得他瞬间归魂,赶忙缩回手。
“武神大将,是我不会管教,这臭小子讨东西讨惯了,没规没矩,不知好歹,您大人大量……”
棠溪昭见孙小宝当即被打老实,做错事般怯怯地躲到了自家哥哥身后。
不禁轻轻叹息,站直身子,看了眼谄媚赔笑的孙三宝,再扫一眼神色紧张的李大牛,以及不露心思的彭良。
“怎的?怕我以糖代米,说话不算数是吧?”
“武神大将!!”
李大牛噗通一声跪地,孙三宝连拽着孙小宝也要跪下。
“诶!”棠溪昭立即开口阻止,“都好好站着说话!”
李大牛讪讪起身。
孙三宝嫌他嘴笨,瞪他一眼示意把嘴缝上。
“武神大将,我们……”
“棠溪姑娘,”没怎么吱声的彭良忽然走上前,“我们这些人境况如何,你应当是清楚的……甚至不如无权无势的小民百姓,吃了上顿没下顿,朝不保夕,亦是常有之事。”
“自那日你将此事托付,我等未有半日懈怠。别说西郊口,就是整个西郊,掘地三尺,我们都翻了个遍。除了这枚梵州的腰牌,再找不出……”
“梵州?!”
棠溪昭瞳孔骤缩,猛地举起手中腰牌,“你说这是梵州的腰牌?!”
众人愕然,不明缘由。
彭良只好半愣着点了点头。
孙三宝管它三七二十一,抢着解释道,“罄州以前就叫梵州,康宝元年改的名儿,说是犯了什么忌讳,都不许再提。”
“那你们为何不改口?”
“因为我和良子本就是梵州人,流落到此,不过三四年的光景。”
李大牛一根直肠子顶天立地,不懂也不愿揣测那些弯弯绕绕。
加之他笃定棠溪昭就是个面善心也善的大好人,甭管什么话,只需坦诚相告,定不会遭罪。
“那你们,在梵州可还有亲朋故旧?”
“有的有的,良子的大哥,一直留在梵州。”
连小乞儿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欲言又止的彭良。
“你与令兄可有书信往来?他可曾提及……瘟疫之事?”
彭良沉默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依旧未语。
棠溪昭本就有个心思聪慧的爹,栖身闻府多年,耳濡目染,伶俐的性更造得冰雪聪明。
“放心,但凡我说的话,我许的诺,那便一切都算数的。明儿我就托人将五石大米,送到西郊口。”
孙三宝和李大牛如闻仙乐,震惊旋即被狂喜神情淹没,彭良也是暗自高兴,免不得松快许多。
“仙女姐姐,”孙小宝习惯性地想扯人袖子,又怕自己弄脏仙女姐姐香香的衣裳,默默缩回了手。
仰着头小声发问,眼睛里闪着希冀的光,“明儿……真有大米吗?”
“有。”
棠溪昭再次弯下腰,掌心轻轻落在他乱糟糟的发顶。
“很多很多大米,你可要多吃几碗,快快长高,长得像你彭叔叔一样高,和你李叔叔一样壮。”
“咳……哥,”李大牛难为情地挠了挠头,“是李哥哥。”
“就你爱争!”
孙三宝没好气地用手肘怼了怼他,“瞧人家彭叔叔,从来都不介意。”
被点名的“彭叔叔”也假模假样干咳两声。
他并非蠢笨之人,约莫猜得到棠溪昭想知道什么。
“梵州现下……都已戒严,闹得最严重的竺城,已封城两月有余。都说是疫病,染上就没命。起初,我大哥也怕,连夜逃出城,半道被捉了回去。”
“但怪就怪在,不知他们是怎么染上的……挨着碰着的,有些照样活蹦乱跳,有些沾上就烂肚子,跟被诅咒了似的……又说是阎王爷乱划簿子,划到谁的名儿,谁就得下去……”
阎王爷,怎的要乱划簿子呢?
好人留不住,偏的要留恶人?
莫非这人间,比地狱更难熬?
仓促地,蛮不讲理地,收走那些勤恳挣扎、战战兢兢的微末性命。
倘若善恶无因果,生死亦无度,那又凭何尊神敬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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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雪飞旋,天上一勾月。
似伶人剪下的一小片指甲,纤弯寒薄。
大火舔舐过的屋院,残垣焦黑,如同披着惨白丧衣的骸骨,静默而哀怨地望着雪夜来客。
发梢,肩头,缀着晶莹白粒,似纷纷而落的细碎月光。
棠溪昭久久伫立,凝望这番景象,迟迟不敢向前一步。
瞧不见雀儿般扑出来的小女娃,也听不到反复而暖心的念叨。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就在昨日。
有一回大年三十儿。
棠溪昭被挥着鞭子的李江花赶出了茕阁。
院中,灼女们耍弄烟花,嬉笑着追逐打闹。
她回过头,在渐散的烟雾与烟花火色里,瞧见皱眉不语的宋云露,满面忧色的李六慈,还有双手叉腰,怒不可遏的阿娘。
终于觉着有些委屈。
魂游天边,冒风淋雪,竟不知何时走到了熟悉之处。
往昔闻府过年,最当是张灯结彩,喜气非凡。
此刻抬眼望去,单单高挂着两盏亮澄澄的大灯笼。
如她一般,孤零零地在风雪里晃荡。
收定心神,细细听去,未闻里头半声欢语。
几时……竟这般冷清了?
她更不敢,似往常偷溜进去找元霜说话。
再一回神,就来到了东郊小院前。
记不清多少次,她总是穿着小靴,踩着雪泥,背上一袋杂七杂八的玩意儿,推开这扇门。
有时蹭一顿热乎香喷的饭菜,有时搭个秋千,小女娃在边上蹦跳欢笑。
如今,秋千只是几根,被冷雪覆盖的黑棍。
空气里浮动着令人不悦的异味,分不清从何处传来。
屋门口摆着两条木凳。
一条,吴奶奶常坐,剥剥蚕豆择择菜。
另一条,吴素坐着,要么做做手工活儿,要么给女儿扎扎羊角辫。
她从不和棠溪昭谈论茕阁之事,素日里,更像个养家糊口的寻常妇人。
但棠溪昭现下知晓她所做的一切,桩桩件件一清二楚。
事务簿上记录的最后一笔,便是前往梵州,统收新制的灼女腰牌。
从怀中摸出那枚独属于吴素的“拾柒”腰牌。
压在掌心,仿佛有千斤重。
“阿昭,莫要失诺。”
闻予濯的叮嘱,却又时刻在脑海回荡。
阿娘自去罄州便渺无音讯,赖着宋云露威逼利诱也讨不到好。
无论相熟亲友,或是市井百姓,之于他们,罄州好似成了穷凶极恶之地。
罄州……
却也是他们的梵州。
梵州……梵州……
棠溪昭仰起脸,看向漫天纷扬、无止无休的洁白碎绒。
梵州的雪……也会如康都这般,彻夜飞虐,冷得透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