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似刀,狂风卷针。
虽不比往昔人马如织,但燕回镇总还留着热闹气儿。
午间客栈大堂几桌尚满,烹热茶嗑瓜果,唇动齿嚼,唠的无非是几里外遭了天谴的罄州。
“听说又死了好些人,尸体一车拉一车,三天不烧都能堆成乱葬岗!”
“可不嘛,一到傍晚就能瞧见城里头冒出股黑烟,住在附近的人还说,那烟里带着股尸臭味儿……”
“你们尽搁这瞎扯,竺城外头有个神医守着呢,说是快琢磨出法子了。”
“你可拉倒吧,宫里头派的那些个圣手,天天抓破脑袋都没研究明白,甭说一个行走江湖晃荡半瓶醋的无名庸医。”
“就你俩那耳聋眼瞎的,哪里晓得琅骨……”
“哐嚓——!”
年岁已高的厢房门扉,在撞击的闷响声中陡然碎裂,一团黑影被踹出,骨碌碌顺着木梯滚落。
紧接着,自破洞里跳出个男子,头戴靛青小帽,身量奇矮,几步蹦跳而下,攥紧包袱便要夺门离去。
霎时间,黑衣人从四面八方涌进大堂,潮水般挡住去路。
滚下楼的汉子“唉哟”一声爬起,粗眉阔面,倒有几分憨厚相。
他张了张嘴,话未出口,那靛青小帽却已猱身而欺。
虽是腾挪闪转,拳脚利落,但比不得粗眉汉子货真价实的练把式,拳是拳,腿是腿,门户守得严丝合缝。
几个照面,靛青小帽便左支右拙处于下风,终是被一记擒拿锁住肩胛,动弹不得。
眼珠滴溜急转,他唰地掀飞头顶小帽,声如裂帛,尖啸高喊,“救命啊——!强抢民女啦——!”
过腰青丝如瀑般散在脑后,衬得脸蛋欺霜赛雪,引得躲在角落看热闹的众人纷纷呆愣。
粗眉汉子心道不妙,唯恐生变,连忙抽出绳索捆人。
恰此时,一道乌光,快得不及眨眼,破空而来。
不偏不倚,正正砸中锁肩的手腕,力道刁钻狠辣,竟疼得他一时卸了力。
靛青小帽趁机如滑鱼般逃出桎梏,顺势踹翻近旁尚在发神的黑衣人,撒腿便往外跑去。
然,客栈大门早已被守得密不透风。
喧闹戛然而止,周遭陷入悄寂。
粗眉汉子圈住受击的手腕,瞥了眼落在地上的核桃,再转眼,一如所有人的目光,纷纷看向方才救美的“英雄”——
烟墨色帷帽将人遮得严严实实,搭在桌面微握茶盏的左手,骨节匀亭,细白如瓷。
粗眉汉子转了转仍在发疼的手腕,心下暗叹这女子内劲深厚,怕是个有真功夫的。
“这位姑娘,我等行事或有莽撞,但此乃家门内务,劝你还是莫要沾这浑水为妙。”
“家门内务?”
帷帽之下,女子轻声反问,不疾不徐地提起茶壶,为自己续上一线碧汤,水声淙淙,在寂静的大堂里响得格外清晰。
“且不论尔等以男欺女,单是这以众凌寡的阵仗,着实有损江湖道义,更遑论家门体面。”
“姐姐救我!”
靛青小帽迅速扑向此人,紧紧挨着身边坐下,勾魂摄魄的狐狸眼儿晶光闪闪,闪得人心也跟着动摇颤晃。
“这些强盗追了我一路,日夜不得安生,好姐姐,你行行好,快替我收拾收拾他们。”
话毕,还剜了一眼无可奈何不知如何是好的粗眉汉子。
又伸手想搂着帷帽女子套个近乎,却露出袖下布着暗红深痕的腕部,忙不迭收回了手。
“夫……秦夫人……”
粗眉汉子一时情急,险些暴露,又惹来一记凶狠怒瞪。
只好定了定神,语气再添几分恳切。
“还是早些随我们回去吧,大公子已在路上。若等他亲自过来接您……怕是……为时已晚。”
“张纲!”这话正好踩中靛青小帽的痛处,激得她美目怒嗔,“大芋头就是如此管教你的?!”
帷帽女子轻挑眉心,溪涧般清亮的眸光穿透帷纱,将粗眉汉子细细打量了一番。
秦碧泱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胡乱抚了一把散乱的青丝,拔高嗓音斥道,“一个个说话偏要夹枪带棒,刀都逼人脖子上了,还让我念着人儿的‘好’不成?”
“你回去告诉你那两面三刀专横跋扈的浪荡主,和离书我已写了,手印也摁了!认不认那是他的事儿,倘若再来胡搅蛮缠……”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如断金切玉。
“我便予他一纸休书!昭告天下!准教这江湖庙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张纲悻悻低下头,自知言语失当,但想到大公子在府中暴跳如雷,几近癫狂的恶煞模样。
他咬咬牙,一股狠劲冲上心头——忠仆难为啊!
“夫人……”
张纲的眼神变得决绝,抱拳深深作揖,姿态恭敬,话间再无转圜。
“既如此……那便,得罪了!”
说罢,挥手示意,候命的黑衣人顿时群起而攻之。
-
渊渟斋外厚雪压竹,室内暖香袅袅。
檀木棋盘上,黑白子星罗密布,无声厮杀。
闻予濯垂眸敛神,指尖白子甫一落下,坐于对面的人,却“啪”地一掌,震得棋子彷如惊弓鸟四散乱蹦,撞向光亮地砖,发出一连串的清脆响音。
一纸薄笺被唐怀翊攥得变形,若非信中字字淬毒,一遍遍扎进眼底,又扎进心里,这脆弱的纸页早已在他掌中碎为齑粉。
怒而拍案的动静不小,惊得一旁比划小木剑的芽芽猛地缩了缩肩膀。
在一旁指导的唐乐羽,连忙上前,安抚性地拍了拍小女娃的发顶,转而看向火气冲天的兄长。
“大哥……嫂嫂她,终究是不肯回来吗?”
“回来?!”
仿佛嚼碎冰碴,从齿缝里迸出俩字,唐怀翊又是雷霆一掌,将张钢火急火燎飞鸽传来的书信,拍“死”在棋盘上。
“她如今是脱了缰的野马,不到竺城不死心,总得在外头断了腿才能安生下来!”
“怀翊……秦姑娘生来脾性如此,昔年游走江湖,看遍天下奇景,高墙府邸安居一隅,想来也非她所求……”
闻予濯无视对方即将喷出火的危险眼神,话锋一转,愈发刺人。
“秦姑娘与你成婚至今,再未踏足罄州,且不说你这礼部侍郎,难逃失礼之嫌,眼下竺城怪事未断,音讯难通,她既不知父母生死,亦不晓友人安危。定然日日焦灼焚心,你为其夫,本该体恤,为其分忧,而非一昧隐瞒,筑起高墙。”
唐怀翊打小被尊为天之骄子,叫同庚却不同辈的人这般训劝,虽不服气,奈何闻予濯说得确实在理,句句戳中软肋,戳得他一时哑了火。
“我只是不愿她伤心罢了……哪里算得她狠心如斯,连怀胎十月的亲生骨肉都舍得抛下,论绝情,论冷性,她才是捂不热、捂不化的万年玄冰!”
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闻予濯捡起手边的白子夹在指腹间缓慢摩挲。
“我观她,却是个有血有肉,重情重义的奇女子。纵使罄州风险难测,她仍敢只身前往,倘非你步步紧逼,铁链加身,她又何苦行此破釜沉舟的下下策?”
“你可莫要忘了,她虽已为人妻,为人母,但亦是他者掌上珠与金兰交,断非你一人的唐家妇。”
闻裘二党之争,唐家向来置身事外。
但唐怀翊自幼看不惯闻予濯——年纪轻轻老谋深算,活脱脱千年狐狸成精,表面笑容和煦得体,背地里尽缠着九曲连环套。
左右不过相差半岁,只因辈分,还得尊他一声“闻叔”。
“我是性子急,守不住人……”
唐怀翊扯了扯嘴角,分明泊着几分讥诮。
“闻叔这般体贴入微,知情达理,想必什么样的奇女子,都逃不出您的手掌心。”
闻予濯被他夹枪带棒讥讽惯了,从不置气,倒真有几分容忍晚辈的宽和之态。
“心若在此,何须强留。”
唐怀翊听了冷哼一声,未再言语,低头死死盯着那纸薄笺,不知在盘算什么。
芽芽耍剑耍得额头沁出细密汗珠,像挂着一片小水晶,唐乐羽见状,便让她先喝茶歇息。
自个儿也一道坐下,仰头灌了两大口温热茶水,方才问出压积心中的疑虑。
“大哥,嫂嫂此行……可是有人接应?”
张纲乃他得力副将,硬功在身,等闲人不可近,为防万一,还带了十来个手下。
若非强援接应,仅凭嫂嫂用来防身的花拳绣腿,属实难以逃出生天。
“呵……”
唐怀翊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短促冷笑,他曲着食指,关节重重叩在皱巴巴的书信上,敲得棋盘连作三响。
“也不知她从何处认识一个使金鞭的,功夫霸道得很,把你手底下那帮虾兵蟹将打得落花流水!”
神情一直淡然的闻予濯,在听到“金鞭”二字后,本就幽深沉静的瞳眸,愈发暗不见底。
芽芽捧着元霜送来的糖水,一边喝着,还不忘眨巴着眼睛发问。
“乐羽哥哥,会耍金鞭子的人是不是都很厉害呀?”
稚嫩话语令唐乐羽脑中恍然一闪,几乎不敢置信地望向默然抿唇的闻叔。
俄顷,董信被唤进渊渟斋,接下了主子看似冷静的吩咐——
“再往茕阁一探。”
窗外,凛风忽卷,重雪折枝,簌簌而落。